凹子外传

2007-07-18

归网茶馆的格局,是和别处不同的:无论龙井碧萝春铁观音老君芽。。。都以海归分标价。做工,上学的人,傍午傍晚散了工,放了学,每每花几十海归分,找个坐位,── 这是几多年前的事,每壶只要五到八海归分,── 靠椅坐了,或打情,或骂俏;倘肯多花一海归分,便可以秀秀自个的香车宝马金屋藏娇之类,也算是休闲了,如果出到上百海归分,那就能进单独的小房间,但来这里的,多是穷学生,没有那样阔绰的。只有成功人士们,才西服领带,穿发亮皮鞋的,踱进里面小房间,要咖啡要吃的,慢慢地坐着秀。

我从十八岁起,便在茶馆里当服务生,老板说,样子太傻,怕侍候不了小房间的主顾,就在外面做点事罢。外面的穷主顾,虽然容易说话,但唠唠叨叨缠夹不清的也很不少。他们往往要亲眼看着茶壶,看有用的是否谷雨前的无根水,有时又顾意装作看错了价格,五到八海归分就想要一壶:在这严重滑头下,做事也很为难。所以过了几天,老板又说我干不了这事。幸亏荐头的情面大,辞退不得,便改为专管扫地一种无聊职务了。

我从此便整天的晃在茶馆里,专管我的职务。虽然没有什么失职,但总觉得有些单调,有些无聊。老板是一副凶脸孔,主顾也没有好声气,教人活泼不得;只有凹子到店,才可以笑几声,所以至今还记得。

凹子是在外面喝茶而穿西装,干净皮鞋的唯一的人。他身材中等;青白脸色,皱纹间时常夹些伤痕;一部乱蓬蓬的头发。穿的虽然是西装,可是又旧又破,似乎有日子没有换,也没有洗。他对人说话,总是满口我子筋青青还有通一点之类,教人半懂不懂的。因为他爱用子筋青青,又酷爱争论,一上劲了就指点别人狗屁不通,额头青筋暴起凹突如地图,别人便叫他作“凹子”了。就这个怪名字据说还别有来历。他又说些人们这半懂不懂的话,渐渐他的真名,别人倒忘了,认识他的,都叫他作凹子。

这凹子还另有一奇:喜欢搔首弄姿顾影自怜。你说要是夏门龟那样的翩翩美少年,面如傅粉唇若涂脂,临风玉树连六郎莲花都退避三舍的,馆里看客回轰雷似的喊一声“好!。。。”凹子一干巴老头非要姓庄,秀出一副忸捏作态:

“郎君啊,
你的领子青青的,
你的玉佩青青的,
。。。”

你说那是啥景象?

凹子一到馆里,所有的人便都看着他笑,有的叫道,“凹子,你又用错典故了!”他不回答,对柜里说,“两壶,要靠里清静的。”便排出一叠旧海归分。他们又故意的高声嚷道,“你一定又放狗屁了!”凹子睁大眼睛说,“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什么清白?我前天亲眼见你被人家批的一无是处,说你自己才真的是狗屁。” 凹子便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争辩道,“那不能算狗屁!读书人
的事,你不懂得!”接连便是难懂的话,什么“子筋青青”,什么“灵稀通一点” 什么“社火鬼影”之类,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馆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听人家背地里谈论,凹子原来也上过北大,但终于没有一份稳当工作,又不会营生;于是愈过愈穷,弄到将要讨饭了。幸而认得一些文字,便在三家村忽悠一帮顽童,操练些“都都文丈我”,混一碗饭吃。可惜他又有一样坏脾气,便是好吃懒做。做不到几天,便编一通话语,提早领了钱,跑的无踪无迹。如是几次,叫他教蒙童的人也几乎没有了。凹子没有法,便免不了偶然做些骗人的事。但他在我们馆里,品行却比别人都好,就是从不拖欠;虽然间或没有现钱,暂时记在本上,但不出一月,定然还清,从本上划去了凹子的名字。

凹子坐了半个钟,涨红的脸色渐渐复了原,旁人便又问道,“凹子,你当真是北大的么?” 凹子看着问他的人,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气。他们便接着说道,“你怎的连本诗经也不买呢?”凹子立刻显出颓唐不安模样,脸上笼上了一层灰色,嘴里说些话;这回可是全是子乎者也之类,一些不懂了。在这时候,众人也都哄笑起来:馆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在这些时候,我可以附和着笑,老板是决不责备的。而且老板见了凹子,也每每这样问他,引人发笑。凹子自己知道不能和他们谈天,便只好向我说话。有一回对我说道,“你读过书么?”我略略点一点头。他说,“读过书,我便考你一考。子筋青青灵稀通一点是什么回事?”我想,讨饭一样的人,也配考我么?便回过脸去,不再理会。凹子己等了许久,很恳切的说道,“不知道罢?我教给你,记着!这些应该记着。将来做教授的时候要用。”我暗想我和教授的等级还很远呢,而且我也没有当官的父母,有钱的亲戚。又好笑,又不耐烦,懒懒的答他道,“谁要你教,不是一个诗经上还有孟德短歌行,另一个李商隐的无题么?” 凹子显出极高兴的样子,将两个指头的长指甲敲着茶杯,点头说,“对呀对呀!有一篇专门的文章在。。。,你知道么?”我愈不耐烦了,努着嘴走远。凹子想唤我来看,见我毫不热心,便又叹一口气,显出极惋惜的样子。

凹子是这样的使人快活,可是没有他,别人也便这么过。

有一天,大约是中秋前的两三天,老板正在慢慢的结账,取出本子,忽然说,“凹子长久没有来了。还欠着五十海归分呢!”我才也觉得他的确长久没有来了。一个坐着的人说道,“他怎么会来?他进去了。”老板说,“哦!”“他总仍旧是骗。这一回,是自己发昏,竟骗到黑总头上了。黑总是骗得的么?”

那黑总是归坛元老。人们光以为那是他脸黑所以叫黑总。骨子里黑总的黑可是孝义黑三郎的黑,还有厚黑的黑。不说别的,归坛第二才女卡喳教主,因为当上了黑总的一秘,高兴的找不着北。工作兢兢业业,木有achievements也有efforts。其他二秘三秘。。。不计其数,连飒爽英姿五尺枪的红卫兵小将都想给黑总当N秘呢。

“后来怎么样?”“怎么样?黑总是能骗的么?他打了大几个月官司,输了,又无钱赔人家。”“后来呢?”“后来进去了。”进去了怎样呢?”“怎样?谁晓得?许是三年五年。”老板也不再问,仍然慢慢的算他的账。

几年以后。过了中秋,秋风是一天凉比一天,看看将近初冬;我整天的靠着暖气,也须穿上棉袄了。一天的下半天,没有一个顾客,我正合了眼坐着。忽然间听得一个声音,“一壶。”这声音虽然极低,却很耳熟。看时又全没有人。站起来向外一望,那凹子在最里面位子上坐着。他脸上黑而且瘦,已经不成样子;穿一件破白衬衫,弯着腰,看着两腿,下面一双皮鞋已经张了口,漏出破了洞的白袜。腰里还别几年前流行过的传呼机;见了我,又说道,“一壶。”老板也伸出头去,一面说,“凹子么?你还欠几十海归呢!”凹子很颓唐的仰面答道,“这下回还清罢。这一回是现钱,下回再说吧。。。”老板仍然同平常一样,笑着对他说,“凹子,黑总又告你了!”但他这回却不十分分辩,单说了一句“不要再提了。
没有。。!”“没有?要是不告,怎么会进去?”凹子低声说道,“是去,去欧洲,有,有,有事”他的眼色,很像恳求掌柜,不要再提。此时已经聚集了几个人,便和老板都笑了。我收了钱,走过去,给他倒了一壶。他从破上衣袋里摸出一盒过滤嘴的“玉蝶”香烟,向我要了火柴,点燃一支放在嘴里,见他周围空空,原来他便穿单衬衫来的。不一会,他喝完了一壶,便又在旁人的说笑声中,插着手慢慢走去了。

自此以后,又长久没有看见凹子。到了年关,老板还念念说,“凹子还欠几十海归分呢!”到第二年的端午,又说“凹子还欠海归分呢!”到中秋可是没有说,再到年关也没有看见他。

我到现在终于没有见──大约凹子的确离开归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