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学里,听人说起门口开发廊的一个帅哥。女生们常常找借口去剪头发,为了看看他。我按捺不住好奇,也去了。来到发廊门口,看到几个大字,“阿四发廊”,店中只有一人枯坐着。我走进去,惴惴说,“剪头发。”坐着的那人懒洋洋站起来,语声含糊,咕哝几句,请我落座。我趁机定睛一瞧,咦,果然是个帅哥。现在想起来,颇有几分象如今的当红小生陈坤。

我也没真要剪头发,就叫他随便修一修。阿四还是懒懒的,也不太说话,一下一下地慢慢剪。我无话找话,问这问那,他有一句没一句地应着,我也没了词儿。宾主二人悄没声儿的,只听得剪刀咔嚓咔嚓的轻响。

我偶而想起一句话,刚要说,抬眼从镜子里看到阿四望着门外,他的眼光叫我吓了一跳,瞧瞧门口,什么也没有。他的眼光里也是什么也没有。没有忧伤,没有欢喜,没有期待,没有无奈,就连寂寞也没有。我象撞到一团白雾里,或者进到一个空房间,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

想说的话也完全忘记了,我匆匆离开,没有再去过阿四发廊。

有一次,在法国的一个购物中心,看到一个发廊,里面的美发师都是女孩子,只有一个男孩子,穿着黑衬衣,黑长裤,身材细巧,象一个典型的法国南方人。我走进去要求剪头发。

男孩走过来,皮肤白皙如雪,头发和眼睛却是漆黑的。他请我坐下,询问我的要求,然后开始工作。他的语调婉转,动作轻柔,甚至带着几分羞怯。我心中想到一个词,我见犹怜。

可惜,头发不能天天去剪,与这位黑衣男孩的缘分,到此为止。

前两年回国,匆匆想起该剪头发。中午抽了空,去附近一家美发美容厅。一进门,奇怪呀,一个女孩子也没有,青一色的年轻男孩。中午没有顾客,都在打哈欠,闲聊天。其中一个,应该是这里的大哥大。身材高高的,穿着一套黑西服,斜倚在桌上。一头披肩长发染成金色,用一根皮筋束在脑后。周围的小弟们看他的眼光是不无艳羡的。

这个剪刀手很有点意思,浑身上下充满了变化中的矛盾。他的打扮和姿态,象是一个被父母宠坏的城市少年,可是他的鞋子却泄露了秘密。这双鞋的主人一定穿着它们跑了不少的路,是个靠自己手脚吃饭的人。他有一张稚气未脱的圆脸,是山里孩子朴实的帅气。可是,他的脸又带着一个美发师的职业表情,时不时对小弟们显露出一种见过世面的端庄。

只见他把自己的工具摊开来,小心挑了一把普通的剪刀,对我和小弟们说,
“这把剪刀,跟了我,好几年了。”
我立即想到香港电影“赌神”里面,狄龙把一副扑克牌啪地拍在桌上说,
“这副牌,跟着你大哥几十年!”
剪刀手也看过这个电影吧。

一边工作,他一边跟我闲聊。原来他跑过很多地方,曾经在上海的一家高档的美发室边做边学,老板差一点就带他去了日本,可惜没有成行。现在回到家乡。听我说在国外,理一个发要好几百人民币,惊讶得差点儿闪了腰。

象其他的美发师一样,剪刀手也劝我做点剪发之外的事。在他看来,我的头发挺好,只有一个缺点。他摇一摇头,严肃地说,“啧啧,太黑了,有点俗!”

我被他逗笑了,答应染一染,唯一要求就是染得自然一点:我还要见人呐!事实证明他是一个挺不错的美发师。之后,朋友们见到我,使劲盯着我的头发看,拼命回忆,我的头发原来就是这样的,还是染了。

我的剪刀手呀,真是一个可爱的小伙子。他一边工作,一边聊天,说他一看到门口经过的人们,蓬头垢面,头发象疯子一样,就想把他们拖进来,免费给他们剪一剪。

他有一个挺有趣的故事。在上海时,有一个顾客,女孩子,大概平时总来找他剪发。有一天,又来了,说要把头发全剪了。剪刀手吓了一跳,问。

“全剪了?”
“剪了!”女孩子板着脸说。
“真的都剪了?”

女孩子不说话了,抽抽搭搭哭起来。剪刀手手足无措,只得在旁边陪着。等她哭够了,试探说,

“要不然,我们今天稍微修一下,等你过两天想好了,再来,好不好?”

女孩子想想,看看自己的头发,点点头。过了几天,女孩子又来了,不是来找他剪头发,却是请吃饭,西餐。

剪刀手兴致勃勃地跟我们说,“嘿,那时候,我可从来没吃过西餐,连左手拿刀,还是右手拿刀,都不知道,真是可笑死了!”

他几乎想手舞足蹈比划起来,但是职业的训练把他的孩子气的冲动压住了,就此打住,嘴角带着一点自嘲的笑容,继续给我的头发上色。他还是乡音未改呢,平时一本正经地说着南方普通话,一高兴起来,儿时的口音全跑出来了,完全象一个大孩子。

在剪刀手用染发水腐蚀我的头发的时候,旁边的小弟们打下手,看着他操作。他们的头发也多数染了,颜色各异,都挺抢眼的。我问他们吃了吗,他们有的说已经吃了,有的说待会儿在附近的小饭馆吃盒饭。问他们住在哪里,有的说就在美发厅后面的小屋,有的说和别人合租的房子,有的说住在朋友哪里。我好奇地问他们,怎么想到要做美发师,他们支支吾吾,说不上来,只说别人介绍他们来,就来了。

剪刀手没说话,我猜他看到了自己的从前。从一个什么也不懂的山里的孩子,一步步走到今天。

很明显,我的这位剪刀手是个有追求的人,并且很喜欢自己的行当。现在很可能已经不在那家小美发厅干了,希望他成为一个好的剪刀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