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本书是房龙的“艺术”。如果把书名放在题目上,大家一看,嗬,艺术,好高深啊,就跳过去了。之所以骗您进来,是因为这本书的的确确,一点也不高深,好看得很。

房龙是历史学家,他写什么,都是历史。艺术,是他挂历史的钉子。

但是,我越看他的书,越觉得房龙真正认识到了艺术的真谛。要说清楚什么是艺术,什么是美,是非常难的。他的书里并没有什么玄妙高深的理论。一个很好的例子是,他引用了法国印象派大师莫奈的一段话。莫奈对一群渴求艺术奥妙的艺术学生说:(大意)“你们拿出画布和颜料,把心中想表达的东西画出来。如果一开始就达到满意的效果,那么很好。如果没有,那么就重头来过,一遍又一遍,直到把它画好为止。其他的说什么都是瞎扯,白耽误功夫。”

莫奈对绘画的体会和房龙对艺术的体会,是异曲同工。究竟是什么意思,如果他们两人没有说明白,我也没法说得更清楚。再举一个例子吧。

意大利艺术家乔托,是文艺复兴的先驱。我之所以说“艺术家”,因为乔托既是画家,也是建筑家,佛罗伦萨“花之圣母”大教堂的钟楼就是他设计的,庄严华美,而且与原来就有的教堂融为一体。也许你得亲自去佛罗伦萨看一下,才体会得到。房龙显然很喜欢他,花了很多篇幅。他说,一开始欣赏乔托的画,会觉得很失望,线条呆板,又没有透视,简直毫无美感。但是,你要知道,在乔托的时代,透视法还没有被发明,乔托也没有任何其他的画家可以借鉴,一切都是他自己在黑暗中摸索。然而,他摸索的结果,给了后来的文艺复兴大师们多少启示。房龙说,如果你把几幅乔托画的印刷品挂在家里,时不时,偶而看上一眼,有一个清晨,你或许就会忽然体会到画中的美。在呆板的线条下,其实人物是那么生动。在技巧欠缺的时候,画家能用简单的几笔,就勾勒出动人的场景和故事。

欣赏艺术,并不需要去学什么理论,甚至也不需要总跑博物馆。当你用买来的绘画或摄影的复制印刷品,装点你的客厅和卧室的时候,你就已经在使用艺术了。只是,你要象房龙说的那样,“时不时,偶而看上一眼”。欣赏艺术,和体会美食一样,需要慢慢地品尝。

然而,我还有问题,艺术到底为了什么呢?什么是艺术的美呢?

在前言中,房龙说,很久以前,就想写一本关于艺术的书,收集了很多资料。可是,迟迟动不了笔,因为他没有想明白,为什么要写这一本书。有一次,他坐火车经过一个小站,看到两个衣着破旧的小孩子,从家里走出来,一个手里拿着画板和画笔,另一个拎着一个提琴盒子,他们站在那里,怔怔地看着火车离开。房龙忽然明白了,他不是为那些有着渊博知识的绅士们写这本书,也不是为了那些有着优雅修养的女士们,他要为了这两个孩子,为了象他们这样的人写。

看到这里,我不禁有点感动,但还是不明白,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有一次,看凤凰卫视的节目“冷暖人生”,介绍华山上的挑山工。华山奇险,无人不知。山上的很多给养是挑山工们一点点背上去的。用索道太贵,挑山工的价格就便宜得多。一斤三毛钱,挑一趟100斤,挣30块。我是个爱运动的人,但是我不能想象,挑100斤,在平地上,我能走多远。

这么辛苦,为什么还要做挑山工呢?他们说,因为这是公平的钱。别的地方,有的象黑洞,进去了,不知道还能不能出来。有的,要任人宰割。只有这里,凭力气挣钱,清清楚楚。

挑山工大多40,50,甚至60岁。有一个挑山工说,儿子上大学啦,暑假里,叫他来体验一下父亲的生活。儿子说,实在干不了,劝父亲也别干了。父亲说,我少挑一点就是了。

有一个挑山工喜欢一边上山,一边吼秦腔,声振四野。

有一个挑山工喜欢一边上山,一边吹笛子。记者问他,

“爬山这么累,还挑着这么重的东西,怎么还有力气吹笛子呢?”
“吹笛子才有劲,要是不吹笛子,就没力气啦。”

挑山的汉子还喜欢表演电影中的对白,模仿着“四渡赤水”中,毛泽东,蒋介石的大段大段的台词,一边说,一边表演。他说,

“俺很喜欢文艺。以前只要附近放电影,俺就跟着去看,看好几遍,台词就背下来了,然后俺自己说着玩。嘿嘿嘿。。。”

这个黑瘦的汉子咧开豁了牙的嘴,笑了,神色中有些忸怩。也许他根本不知道什么是文艺复兴,也不知道莫奈是何许人也,甚至不知道“艺术”这个词,他只知道“文艺”。但是看着他满是皱纹的笑容,我心潮澎湃,激动不已。不,不,我不是同情他,更不是愤世嫉俗,我忽然明白了,艺术是什么,美是什么。但我不是理论家,说不上来。如果勉强要讲,也只有一句话,当艺术成为一种无可压抑的需求时,美就产生了。

艺术不应该是富足生活的玩物,更加不是炫耀修养的手段。艺术的美,只能在实实在在的生活中才能产生。

记得当年读罗曼罗兰的“约翰。克利斯多夫”时,年轻的音乐家有一次发誓,如果不是作曲的冲动象大钟一样地敲打他,他是永远也不作曲的了。我当时还不太明白为什么。现在却体会到他的意思。如果不是那些让我莫名颤抖的情感,那些零零星星的词句,在脑子里东奔西突,企图找一个出口,那么我写下的文字一定是心虚的,不好的。

这篇文章已经写得太煽情,与我原先的,写得轻松愉快的想法大相径庭。不过,强扭的瓜不甜,强装的笑也不是笑,就这样吧。

我还想加上关于中国艺术的一小段。房龙只用了一章的篇幅,来讲印度,中国,和日本。我想,这大概因为他并不熟悉东方的历史和艺术,也因为他的假想读者是西方人。但是他在其他的章节里,多次提到中国的艺术在很多方面,为西方艺术家所不及。比如说,虽然没有透视法,中国画家往往只花几分钟,就用毛笔在宣纸上画出无数明暗层次,西方画家却要花上好几天,好几桶颜料,才能做到。

我觉得房龙对东方艺术的态度,既不是轻视,也不是猎奇,而是一个学者探索未知。他说,”遗憾的是,中文为那么多人所用,我却不会。现在年纪大了,想学也学不会了。” 我宁可相信,他并不是在故作姿态。

读书好像吃东西,这本房龙的“艺术”就象一锅人参鸡汤,味道鲜美,而又大补元气。看房龙的书,有时候被他的真知灼见感动得禁不住泪如泉涌,有时候又因为他妙趣横生的语言而哑然失笑。这本书象小说一样轻松好看,又可以从任何一处信手翻开,然后津津有味地读下去。当我埋头书卷,徜徉在艺术和历史里,不知时光之流转;当我从书页中抬起头来,世界不一样了,我自己也已不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