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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我家的小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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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我家的小猫   
芦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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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人文集]




头衔: 海归准将

头衔: 海归准将
声望: 教授

加入时间: 2004/02/14
文章: 272

海归分: 147206





文章标题: 我家的小猫 (1475 reads)      时间: 2007-7-11 周三, 09:06
  

作者:芦笛海归茶馆 发贴, 来自【海归网】 http://www.haiguinet.com

  
    
  老明的《我们他们》系列写得轰轰烈烈,让我禁不住也想写篇《我们的动物和他们的动物》。这两者的区别,还不仅仅在于是否享受部长级待遇。娘子曾坚定地向我和孩子宣称,说她发现“洋猫比土猫聪明”,气得我和孩子批她崇洋媚外足足批了一周多。因为毕竟不是在中文网上,所以我俩的大批判自然也就得和风细雨些。大概就是为此,直到最后她都没有低头认罪,反而坚持那邪说有科学基础:“洋猫吃肉,土猫吃饭,你说谁聪明吧,嗯?这算什么崇洋媚外?这不过是个营养学问题!营养不同,当然要影响智力发育。”

  我哭笑不得,想想或许娘子也有她的道理,不过更觉得我们的智力超过了他们的智力:连肉食动物咱们都有本事请它们吃米饭,鬼子有这个本事么?不是小看他们,只怕这种绝招他们做梦都想不出来!可随便哪个大陆人都知道,只要在米饭里拌点猪油,猫就吃得比什么都香。当然这也算不了什么。根据野史,伟大领袖曾传授过如何让猫主动吃辣椒的秘诀。为什么会想出这种无端折磨动物的妙法,我死也不明白。不过根据毛泽东思想,爱吃辣椒的同志革命意志最坚定,或许那是为了让动物也实行革命化吧。

  娘子不养家猫,只养野猫,据说那是为了避免emotional attachment。既有养猫之乐,又无将来不幸失友之痛。和我一样,她小时候曾为宠物死去痛苦得死去活来。痛定思痛后,便发明了这暧昧的中庸之道。

  我家一度养过的野猫叫马克。既是洋猫,个头自然不小(他们的动物都很大,我第一次见洋蚯蚓、洋蜗牛,简直认不出那些巨无霸是什么来,连他们的蟑螂都大得不得了,倒是麻雀似乎还是见惯了的国雀模样)。他是个帅哥,长得一表猫才,毛光水滑的。野猫而能毛光水滑,说奇怪也不算奇怪,因为此地连乌鸦都毛光水滑,比国鸦俊俏多了。他本来有主人,但那主人几年前离开此地到南美去了。走前把马克撇下,闪得他有家难奔,有国难投,就此成了盲流,时时来我家打秋风。

  或许因为是真正的肉食动物,马克是真聪明。秋风起时,就是马克见人就“套瓷”之时了。车刚停下,马克就不知从哪儿钻出来,对着车门喵喵地叫。然后跟着你走向房门。开门的时候,马克叫得更欢了,一面在你的腿上挨挨擦擦,那种楚楚可怜的表情不但在动作里,而且在声音中,简直就是种立体的艺术效果。门才开了一缝,他便箭也似地射了进去,享受娘子为他准备下的鲜肥去了。饭后便在客厅里的沙发上大模大样地躺下,心满意足地打起呼噜来。此时你便怎么也不可能再把人家赶到寒冷的室外去。等到天亮大家走时,他也知趣地跟着大夥儿一道出门,免得因为不会使用抽水马桶而污染室内,失去寄生宿主的欢心。要到天黑他才又回到房门前来跟你套瓷,让劳累了一天的你觉得心里暖呼呼的。

  不过马克也够难伺候的,不是罐头猫食,他就连碰都不碰。有几次我待之以咱们吃剩的鸡鸭鱼肉之类。这小子闻了一下就走开了,表现跟国猫完全不同,让我纳闷了许久,直琢磨究竟是什么引起了他的反感:是因为放了佐料,还是因为那是熟食?

  马克也堪称薄幸。别看他秋冬来跟你套瓷,要多近乎有多近乎,一到开春,他就认不得你姓甚名谁了。“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余生也晚,古人描写的江南景色,早已和“四旧”一道被扫进了历史的垃圾堆,不过在海外倒还真是这种风光。在那密密的草丛中,到处有着猎物:野兔、田鼠、各式各样的小鸟……人家忙着狩猎还来不及呢,哪顾得上理你这再用不着的寄生宿主?我常常看见马克衔着一只血淋淋小鸟,大模大样地走过,叫他也不理,颇有些“子系中山狼,得志便猖狂”的模样。

  一次我晚饭后出去散步,一只小松鼠从道旁的树林里跑了出来,刚刚跑到路边,埋伏在草丛中的马克暴起扑出,那可爱的小生灵顿时遭了毒手,惨呼数声,叫声便戛然而止。那一瞬间,我恨透了马克,厉声喝骂着冲了上去。马克虽不懂中文,大概也明白来者不善,衔着松鼠一道烟消失在树林中。过后我自己也觉得好笑:我这算什么意思?难道去干涉上帝的安排不成?此时我便想起了娘子看电视上猎豹追逐猎物时发表的感慨来。她说,每逢这样的时刻,你又盼那可怜的猎物快快逃走,又怕捕猎者抓不到猎物而饿死,真不知道该同情哪边。

  所以,马克虽属于半寄生性质,倒也冬夏衣食不愁,解决了温饱问题。毕竟是发达国家,连动物都能享受小康以上水平。和我家以前养过的猫比起来,算得上生活在资本主义的天堂里。

  我小时候,国人似乎没有“宠物”观念,只有实用的“家畜”观念。我家先后养过几只猫,都不是为了好玩,而是为了那铺天盖地的鼠患。我家那贫民窟乃是鼠辈的天然乐园:门前有阴沟一道,常有尺把长的老鼠窜出。室内地板下到处是老鼠窝,白天也常有土匪出没往返,论鼠多势众的浩大声势,远远超出了我们这些可怜的付租房客。但凡桌上摆了食物,慢慢眼立刻就要丧于鼠口。后来鼠子们竟然闹到这种地步:你若不有意供奉点东西,它们便要趁你半夜熟睡之际,爬到床上来咬人。忍无可忍之际,便逼得养起猫来,其中最难忘的那只是在文革期间养的。

  那猫抱来的不是时候,正是冬天。小猫抱来时还不满一月,是只常见的虎斑猫,俗称“镰刀花猫”者,看上去挺伶俐的,只是极怕冷。南方室内外一样冷,小猫夜里冷得不行,便跳上床来,钻进被子里和人同睡。时间一长便搞得大家不胜其烦。它身上常带跳蚤不说(国猫国狗从来不兴洗澡,现在回想起来觉得很奇怪),还常常在半夜中把人吓出一身冷汗来:你侧卧的时候,小猫竟会不知死活地紧贴你而睡,等你改成平卧时才发现它在你身下。幸亏我家的人睡觉都不是很死,床又是“解放”前留下来的很软的席梦思,这才没闹出血案来。

  于是我们便用棉絮铺在纸盒里,给小猫做了个窝。可惜它太小,自己产的热不足以维持体温,照样冻得在盒子里哀鸣,让大家伤透了脑筋。最后我们想了个办法:饭后把炉子用炉灰封了,抬进家来,把猫窝放在炉边,让它靠着炉子取暖。小猫开头不怎么适应,慢慢也就习惯了,乾脆舍去铺了棉絮的盒子不用,钻进温暖的灶膛去睡,等到天亮才钻出来。

  然而炉内居,大不易,人造的温暖不是永远靠得住。炉子里的煤炭其实是始终在不完全燃烧状态下,于是便常有细小的火炭落进炉膛去,落在小猫背上,烙得它痛楚地惨叫。时间长了,小猫便给烙成了个金钱豹模样,身上斑斑点点的全是戒疤。它在灰烬里滚久了,简直就让灶灰给腌了,那身皮毛干枯如败叶,变成了只风干了的灰猫,看上去比剥制的动物标本还少三分生机。

  渐渐地,小猫成了个行走着的悲惨纪念碑。炉内冬宵梦觉,小猫钻出炉膛来,第一件事就是伸开四肢猛烈抖动全身一番,此时它便消失在一团云雾中,弄得灰尘到处飞扬,地板上像砌上了一层厚厚的白霜。有时炉子没封好,半夜灭了,小猫便给冻醒,在炉旁凄厉地哀鸣,直到把家人唤醒,起来把它的绳子解开,让它跳上床钻进被子来,在床上留下半寸厚的炉灰。

  看着小猫遭罪,大家心里都不自在,可又实在想不出办法来,只能天天祈祷冬天赶快过去,更时时盼着小猫快快长大,好歹变得耐寒些,再不用去钻炉膛。可那个冬天好像特别长。而且,几个月过去了,小猫还是和刚抱来时一般大,一点没见长。但它吃的一点也不少,只是光吃不长个。

  我很纳闷,一天同学来家,便谈起了这件事。那同学对着它端详了一番,哈哈一笑,说:

  “你家这猫哪,没戏了!让你们养僵了!再也长不大了!”

  我很震惊,也不愿相信,便和他争辩了半天。但无论我说什么,那同学只是摇头,说他家原来养过一只猫,也给养僵了,再养都不长个。我还是不信,却让他一句话就驳得哑口无言:

  “猫能活几岁?你见过四五个月的猫吗?这哪像个四五个月的样子?嗯?”

  我不能不信了,忙问他怎么办,以后天气暖和了,猫还会不会恢复正常发育,那同学只管摇头,说一旦僵了,就再没治了,无论年龄多大都永远只是那个样子。我急了,问他后来那僵猫怎么样了。

  “怎么样?”他冷笑一声,“还能怎么样?又不敢抓老鼠,养着干什么?扔了!”

  我犹犹豫豫地说那么办恐怕有点残忍。他鄙夷地看看我,说了声:

  “你这算什么?资产阶级兽道主义?连资产阶级人道主义都不如!”

  好不容易熬到春暖花开,小猫却仍然是一如既往地悲惨。不但一点没长个,而且极胆小,不但从来不敢去抓个头比它还大的硕鼠,而且不敢出屋门。如果你把它抱出屋子去,只要一放在地上,它立刻就吓得转身跑回家来,跑到那亲爱的炉子那儿去躺下,似乎那炉子成了它妈一般。连在温暖的春天它都还是离不开那个炉子,大概在灰堆里打滚打出了乐趣来。无论如何悲惨的处境,习惯了便成乐园,动物也是一样。

  更大的悲惨还在后面。一天我逗弄小猫,却发现如果用手指从右侧接近它的脸,它毫无所觉。如果从左侧接近,则它立刻就有反应。我心里一惊,立刻把它抱起来细细端详,不觉大惊:它的右眼瞎了,整个眼睛都是灰白色的,跟炉灰看上去没什么差别!

  渐渐地,小猫在我的心里引起的复杂感情逐渐变了味:开头是喜爱,后来是怜悯,最后便有厌恶和鄙弃的阴影在心头潜滋暗长。那感觉就像月蚀似的,开头只是一缕难以觉察的阴影,随后那阴影便在心底慢慢洇开,最终蚕食了善良的心灵。从小猫那儿,我第一次悟出,一时的悲惨能激发出旁人的怜悯,但持续的悲惨则迟早要让人生厌。人类的生物性决定了他在本质上鄙视弱者。后天培养出来的慈悲心肠禁不住绳锯木断,水滴石穿,同情心总要给持续的重压磨破口袋底,哪怕是至亲也是这样,而这就是卡夫卡在《变形记》中讲述过的真理。

  于是压断骆驼背的最后一根稻草就这么来了。那天家里好不容易买来条鲤鱼。因为是轻易得不到的宝物,大家你推我让,所以饭后还剩下大半条。饭后家人去上班,我出去找同学玩,回来后却看见小猫把盖碗拱开了,把那半条鱼吃得只剩一把刺。

  暴怒中,我上去一把揪起了小猫的脖子,把它提了起来。小猫的脑袋大概和个头一样,都没得到正常发育,一点也不像大猫那样明白自己闯了祸,必须马上逃离现场。它温顺地让我揪起,信赖地蹲在我的手掌上,乖乖地让我抱出了贫民窟的大门。

  “滚吧!没用的东西!养你这残废侏儒有什么意思,就让你没事偷鱼吃?”

  放下它,我扭头就走,临进大门时,我又回头看了一眼,小猫这次没跟着我回来,傻傻地呆在原地,用它的独眼环顾四周──它还从来没出过大门,外面那五光十色的世界传来的复杂信息大概超出了它的大脑的处理能力,于是它就只能不知所措地愣在那里。

  我犹豫了一下,咬了咬牙,一跺脚就回家去了。过了十来分钟,我怒气渐熄,悔意顿起,赶快又跑出门去。小猫却不见了。我问门前玩着的小孩,他们告诉我我刚进门去,那猫立刻就让一个大人抱走了。那是个从没见过的生人,上哪儿去他们不知道。

  那一瞬间,我的感觉复杂到无法描述:既觉自责,亦感后悔,更觉如释重负。我想了想该不该去找那抱走小猫的人,旋即又觉得太渺茫,于是便摇摇头,回家去了。

  直到今天,我还常常想起那件事来,依旧吃不准我会不会再干出类似的事来,而且干了后会不会还觉得如释重负。

作者:芦笛海归茶馆 发贴, 来自【海归网】 http://www.haiguinet.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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