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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一个小学生眼里的文革 (1809 reads) 作者: crab,

时间: 2016-11-01 周二, 06: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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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crab 在生活风情发贴, 来自【海归网】 http://www.haiguinet.com

文革开始的时候，我正在北京上小学。本来是按部就班地学着语文算术体育手工，业余时间还被老师选中学习舞蹈。孰不知这些儿童时代的梦幻突然在某一天就被一场突如其来的革命所中断了。语文课变成了天天读毛主席的红宝书，音乐课变成了唱毛主席的语录歌，手工课变成了用绿豆大米或绣线纱窗做毛主席像，体育课改为做毛主席语录操。算术课没有相应的替代物，那就干脆不用上了，所以害得我到今天还受着初等数学缺失的困扰，在需要精确计算的投资领域屡战屡败。记得后来在高考恢复以后重新准备应试的时候，我们居然要从小学的功课开始自学。

文革留给我的记忆、是老师不再那么神圣不可侵犯，而在一夜之间变成了历史罪人。不少老师被打被斗，低下头来任人宰割。有人浑身被吐满吐沫，却都不敢去擦拭一下。打人突然变得很流行，很多女人被剃了头发。军装几乎成了校服，大字报则成了每天必看的功课。“破四旧”似乎要毁掉任何1949年以前就有的东西，“立四新”则使人们变得神经兮兮, 说话时满嘴里全是语录。街上有人似乎无缘无故地就打起架来，还时常看到听到人们会这样那样地死去。就是多年来一贯与世无争的升斗小民，也突然象惊弓之鸟一样，致力于毁掉自己包括日记在内的任何可能招来灾祸的记忆。另外的一些人，也不知是出于什么动机，开始绞尽脑汁地在香烟盒子上找反对标语，或象猎人寻觅猎物一样去努力地发现想象中的阶级敌人。我仅有的一双包头凉鞋，因为鞋面图案有点象个“美”字，就被人认定是暗含着美帝脚踩着鞋底上的“共”字，而不得不削去鞋头和鞋带，一下子变成 “塔拉板儿”（拖鞋）了。

从那时开始很长一段时间内，除了“雄文四卷”，书是再也看不到的了，样板戏之外的艺术形式也全部绝迹，就象它们从来就不曾有过一样。我们已经不需要在学校里上学，而是成天在社会上游荡。学校里的桌子椅子被红卫兵烧掉了，玻璃窗户也全被莫名其妙地打碎。虽然后来又被招回学校“复课闹革命”，只不过我们似乎再也不用正经学习了。今天批斗会，明天挖地道，后天参观红卫兵抄家战果，或者站在操场上学习走正步。形势象走马灯一样的变化，昨天的革命闯将，转眼间就变成了牛鬼蛇神。好象除了毛林周江青，别人都可以被任意打倒一样。比如我第一次听到陶铸的名字，本来被告知是一个响当当的革命领袖，没想到还没等学会写这个人的名字的时候，他已经成了排名第三的俗称“刘邓陶”的走资派了。有如此命运的，还有所谓“王关戚”“杨余付”等等。今日的造反派，明天的阶下囚。风云变幻，翻云覆雨，凡此种种，不一而足。

那时我父亲在广播事业局工作，该局局长曾经是大名鼎鼎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翻译家梅益。在梅益被打倒之后，后继人丁莱夫也很快倒台。最有意思的是，此间还有一位被钦点为“国际共产主义战士”的美国专家造反派名叫李敦白的洋大人一度掌权，成为广播局事实上的一把手，也算是给腥风血雨的文革播放了一段类似于于摇滚乐的搞笑插曲。

有天放学之后，我发现我家楼上来了一位新邻居。女主人姿色平平，中等个子，塌鼻子，小眼睛，除了满脸的恐惧之外，气质全无，与那些站柜台的售货员没啥区别。倒是她的几个女儿，各个鼻梁高耸，皮肤白皙，金发碧眼，步履矫健，令人耳目一新。后来才知道，她们原来就是大名鼎鼎的李敦白局长的家眷，在李局长昙花一现的任期未满而第二次身陷囹圄之后，被下放到平民百姓中来了。在那个顶层五楼小小的两居室里，挤满了李家五六口人，后来他的老岳母也搬来住了，原来竟是一位走路颤颤巍巍说话神神叨叨的乡下小脚老太太。据说这是李敦白为了表现革命，特意迎娶的无产阶级夫人及其家庭。在1949年第一次入狱前，李敦白曾和一位漂亮的中国姑娘魏琳结婚。但等他出狱时，魏琳却早已改嫁。李氏后来在广播局认识了现在的夫人王玉琳，他在《红幕后的洋人：李敦白回忆录》和《我是一个中国的美国人》等书中，一再表白说他的妻子 “是一个优秀坚定的党员，其无产阶级背景更无可挑剔”，“我可以信任她，帮我走在正确的轨道上。……我需要这样的伴侣让我远离麻烦” 。在一个特定的历史时代，这个革命者竟然必须以通过自己妻子的丑陋和贫穷来得以自保，这样的革命难道不是很荒诞和滑稽的么？

文革最大的悲剧，是使所有的人失去了做人的尊严。诗人白桦曾经写作了一部关于文革的电影，题目就叫《太阳与人》，精确地表述了彼时的人际关系。太阳是毒辣的，近之会被烧焦，远离又将被冻死，没有人会是安全的。这种准君臣关系的疏离和残酷，也许比喻为人与蝼蚁将会更为准确。当我们使得一个人成为巨人之后，所有他的同类从副统帅以降，也就同时都退化成了蝼蚁。巨人说一句话就是最高最新指示，全国的六亿人民就要彻夜庆祝通宵达旦，传达贯彻丝毫不敢懈怠。位于第二或第三的人物，却要象敬畏神灵一样手持宝书，胸带像章，毕恭毕敬地紧随其后，变成了不折不扣的奴仆。

巨人在建国20周年的时候要检阅他的蚁民，因此我们在学校里的主要功课就变成了走红小兵方阵的队列练习。当我最终也鬼使神差地算是隔了一百米远见过了那个影影绰绰的巨人之后，收获的似乎仅仅是劳累了几个月之后的放松和解脱，而没有感到丝毫的优越和激动。远远地望过去，他似乎确实比在他身边的林周朱等人略为高大，但那难道不是他那浅灰色的中山服造成的错觉吗，他是如何把除了他自己以外的人都变成了无足轻重的奴仆的呢？。

我经常纳闷为什么我不能象文革中的其他兄弟姐妹们那样，为能见到毛主席而激动不已，乃至终身难忘。相反，我当时念念不忘的，反倒是李敦白家的那个与我年龄相仿的金发碧眼略带羞涩的小女儿。

这就是一个小学生眼里的文革，它无疑是一场悲剧丑剧和闹剧，但事后来看，却也有着一定程度的喜剧色彩。只是这种喜剧元素，是建筑在小学生的年幼无知和天真无邪的基础上的，所以也曾经被人称作是“阳光灿烂的日子”。但是，在这种种表面上的阳光灿烂的背后，掩盖者的是千千万万个无辜受难的蝼蚁家庭恐惧和悲愤。我由此想到，一个民族对于她所经历的苦难的认识，如果仅仅是停留在小学生水平的简单记忆的层面上，那么这场似曾相识的文革灾难总有一天还是会卷土重来的。

善良的人们，你们要警惕啊！

作者：crab 在生活风情发贴, 来自【海归网】 http://www.haiguinet.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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