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aHai

2011-09-30

缘分 (上)

Filed under: Uncategorized — FaHai @ 10:48 am

几年前,公司附近原有五家书店,中午天好时候常常去看看,有一天先是本地的一家书店关门了,后来一家兼卖音像产品的连锁店又关了,另一家经营了30年的专业书店,老板已经叨唠了许久生意如何难做,但是他颇有心计,专门进口一些欧洲和日本的书和杂志,都是网上不易得的精品,美国出的书呢,多是印数少的难得本子,不是普林斯顿就是MIT出版社,到哪里也讨不到便宜的。所以看好的书就留意,手头一宽裕就买回来,店主是位谦谦君子,如果记得你喜欢的书剩了最后一本,还会打电话来告知一下,非常周到。一次碰到一本讲纳粹时期德国建筑师阿伯特.斯匹尔的小书,英文德文对照,比利时一家声誉很好的出版商,插图丰富精美的不得了。那天书店里只有我一个顾客,就放到那里,一路沿着书架翻下去。突然进来一群人,都是以前工作过的一家公司老同事,大家一边寒喧着,一边品评着这本那本的书,一会等我回头再找,那书竟然已被一位包起来付了钱,急得我大叫,嗨,是我先看到的。那厮居然毫无歉意的笑道”Too bad, it is mine now”.好不气人。动物学的研究说,别看狮子吃角马时血淋淋的,动物的同一物种之内的斗争其实比物种之间的斗争残酷的多。信哉,谁让咱们食性相同呢。妙的是几个星期之后我在那店里又见到同样的一本,赶紧包起来。回家一看,ALBERT SPEER的大名下的小字居然是le Plan de Berlin. 不过无怨无悔,法文版也留着。

这家店最终也还是关了。本地报纸还撰文追思一番,又挽留得住什么?芝加哥有一家很有名的建筑旧书店叫草原大道书店,连欧洲人也来淘书。一百多年来这城里众多名事务所自然积淀出不少好玩艺儿。店里有不少十九,甚至十八世纪出版的经典,大的版本有70厘米长,40厘米宽,比现在所谓coffee Table 版本还要大很多,插图印刷的精美完全是艺术,当年大概都是大事务所,大学的镇家之宝,这种破损了的古书也分页卖,一页数十至百元不等,买去作装璜其实很漂亮,又是一段真正的历史。一次我在那店里的处理纸堆里发现一本1938年的设计说明。在美国现在设计一个一般的建筑,按规矩设计说明要几千页,一尺厚,其它国家都没有这么过分的。我一直不解美国建筑设计是如何一步步发展出这套行规的,这本1938年的设计说明可是活化石,全书只有200页,完全打字机打出来的,按管理原则,材料工种划分章节的雏形已备。这是一栋位于堪萨斯城的40层办公楼,钢笔画的透视图和细部节点都是手绘后精心剪裁下来贴上的。在没有电脑,复印机的时代。人的劳动创造如此直观可触。正看着又发现一本52年版的论空间的大书,正好前不久国内一个朋友讲起翻译这本名著,就转身翻看这旧版有何不同,正翻着接到一个电话,本想出去几分钟,结果一个接一个的事就没能赶回来。隔了几个月又回到芝加哥,五十年的草原书店竟然也关门了。

芝加哥草原大道书店

以后连Border都关了。每天中午走在街上,满街满巷的食客,除了餐馆,剩下的另一种生意就是健身房,吃了炼,练了吃,除此之外,太阳伞下面还人手一个电子玩艺儿,近上去瞧,千篇一律的小鸟,正在愤怒中飞行。孙文说,天下大势,浩浩荡荡,顺之者昌,逆之者亡。我却没有这份自信,亡者固亡之,余下的这一片沙漠何昌之有。

人和书的缘分真是说不清。有时候珍贵的书在眼前也不觉得,就失之交臂。有时候就在手中也不知其珍贵。上学时候一位有交情的阿拉伯同学临毕业时候送了一本关于他家乡耶路撒冷的书,是一本大开本的旧书,想是他珍惜的。看了也未觉什么。直到若干年之后一次一位犹太朋友见到这书,看得爱不释手,说可惜一个珍本,落到我一个番邦手里;

有的书求之多年不得,也有的日后终于找到了.一次读到德国人Hedda Morrison1933-1946年在北京的摄影后来都捐给了哈佛的燕京图书馆,以后又得知有一部分照片曾经出版过。终于一次在网上见到,是一个威斯康辛州的小城的图书馆下架的书,寄来后一打开,新新的,满心欢喜镇上的人如此爱惜书籍。从网上一查,小镇有两万人,一座棕色,不起眼的图书馆就是这本书二十多年来的寄身之所,书中照片上我如此熟悉的景物这些年来不知在美国乡亲的眼中如何陌生,想着想着这书在手里就似乎就有了生命;

有的书初读草草,渐渐读出味道,成为珍爱,失去多年后,后来又买了新版,可是每当故文重读,当年那本书的排版,字体,注释,开本,纸色,甚至气味都魂梦系之,难以忘怀。

Hedda Morrison镜头下旧时北京的书店

人和书的缘分也可推而广之到人和物的缘分。但是书缘是读书人的事,终究单纯,物缘就有善孽之分了。不久前在北京,吃饭时的瞎聊让我想起一件旧事。那一夜去一个据说有北京特色菜的饭馆,点完菜见墙边一个玻璃柜照的通明,过去一看是些玉器翡翠,也有标价。正看着一人走过来招呼,西装革履的,说也好这石头吗?我想定是什么玉石公司借这里店面经营。他问可有喜欢的,我说那翠都灰灰的未见其好,只是中间一块玉,微微泛黄的,尚有几分温润可人,不过多年没看了,别怪我瞎说。他问那先生见过好的吗?我说比这个好的当然见过不少,但真好的只是听师傅说过。他侃了几句这些玉的产地,采集之类,说这确实不是好的。又问起故事。就着翡翠,居然钩出一些旧事,隔五串六,有些人物他还听说过,讲到后来,那位先生听了边微笑边叹气,说可惜了物件。一边指指说你的菜上来了,以后有机会聊,送了一张名片,遂踱进后面一个包间去了。

回到桌上众人问你们聊些什么。我说了是当年学艺的事,那时我就是一个孩子,师傅姓郭,六十多岁,廓脸,棱角分明,走路一拐一拐的。工作就是收购评价古玩字画珠宝。师傅常说民间好东西不易见到,有空应常去故宫看看。故宫当时门可罗雀,骑车可以一直到午门的门洞口,门口也不过一,二十辆自行车。从小木头盒子一样的售票庭买一毛钱的门票,就在里面空荡荡的消磨半日。日子多了,乾清宫,坤宁宫里那几件翡翠如意,香炉背都背下来了,哪块绿老,哪快绿嫩,跟师傅一一汇报。师傅解放初期曾被政府招去故宫帮助整理文物,所以大的东西还记得清。五十年代初他们每日在午门上面的仓库里清点宫中旧物,多少年后读到沈从文先生当年也被发去那里整理文故,想他们也算一时同事。不过郭师傅一介江湖,文人的事他不理会。

师傅说他一生见到过的最好的翠是从一位师兄手里,那个师兄走街串巷收购古玩,旧称打鼓儿的,是北京古玩行儿里最下贱的一层,比起琉璃厂里店家的地位是天上地下。四几年一天他去前门外鲜鱼口里面一个人家看货,人家拿出几样东西,其中一个翡翠鼻烟壶,通体透绿,成色之好,就是钉子头儿大的一个渣儿,也值几十块大洋。一时贼心大起,装做失手,摔在石板地上,碎成一堆。这厮虽然没上过北影上戏,但表演艺术的潜质在那一刻陡然迸发,匍伏在地,抖做一团,说送官私了,听凭人家吩咐,事后卖了全部身家,凑了400多大洋,卖的人家无奈,也不知行市,只得由他去了。郭师傅见过那堆碎片,说大的一块还有一寸方圆,那个碧,润,匀,透,而且一堆碎翠中不见一点白。以后两年中师兄陆续把碎渣出手,总共卖了两千多大洋。我实在不齿这师伯的用心歹毒。这样的宝物,得以一见已是缘分,怎么忍心坏了它。离地三尺有神明,如何便毫无敬畏之心。以后年长了,懂了些事故,从另一面看,老子说,不欲琭琭如玉,珞珞如石。就是说做人不要如玉如石,将自身的华美尽示于人,这烟壶的下场,可不是教训。倒不如店里这位先生,摆几块老玉,标个离谱的价签儿,如姜子牙垂钓,意全不在鱼,是有道的人。

众人听的高兴,依次发挥出什么盗墓传奇,清人笔记小说等等,瞎侃到店家关门,去柜台结账,小姐说先生的账老板已经给结了,说还望先生有空来坐。才知道那位聊天儿的先生乃是店主,只是不好意思,问了价,依旧付了账。问小姐店主何人,她说东家有几处玉器,古董店,有钱,这个饭馆只是开了会朋友,结识朋友的,所以菜类不多,只要别致。原来以为已经拆了八遍的北京城早已面目全非,不想人心里风骨依旧。

(待续)

Hedda Morrison - 北京外城西南角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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