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国桢:我所知道的周恩来 
 
吴国桢口述回忆


 
  问:吴博士,我知道你年轻时是周恩来的朋友,我想你和他一度很亲密,请谈谈你对他性格和人品的印象。


  答:我们两人从1914年到1917年间都在天津的南开中学求学,周恩来比我大5岁,高我一班。但从一开始,即我们都还是孩子时,就互相敬慕。那时还有一个姓李的[指李福景(1900年—),天津人。后赴英国学习工程,回国后在京奉铁路服务。],经常同我们在一起,有些学生常常叫我们是“三剑客”。


  问:我打断一下,据我所知,他出身于一个相当富裕、受过良好教育的家庭,确实吗?


  答:这很奇怪,我在中国和这里都读过这样的描述。如果有什么人了解他的早期生活,我想我是有资格的,但这方面的真实情况我并不知道。他经常到我北京的家中来,暑假时也是如此。他只请我到他家中去过一次,他那时同伯父住在一起。他从未谈过他的家庭,他伯父似乎比较富裕,也从未给我谈过任何有关他父母的事。后来在重庆,当他担任中共代表时,我们突然在报上看到他父亲去世的消息,你知道中国的习惯是要登个讣告,他登了。但据我所知,他从未向任何人谈过他的父亲。我想这可能存在着某种家庭问题,但我不能断定。


  周恩来是个卓越的学生,他的中文在校中名列前茅。他还参加过演讲比赛,但那时他并不像个好的演说家,由于声音太尖,所以只取得了第5名。他是个了不起的组织者,在南开组织了一个社团,名称很有趣,叫敬业乐群会。他很喜欢我,我那时是全校岁数最小的,所以他特地在该社团内建立一个童子部,并选我为部长。那时我养成了写日记的习惯,他经常阅读我的日记,也很重视我的日记,并在社团月刊中予以刊出。他还是个很好的演员,参加了学校的话剧社。他长得很清秀,声音又尖,如果我们演戏,他总是扮演女主角。他要我也参加剧社,但我是个笨演员,没有适合我演的角色,但他设法让我当一个夫人的差童,这角色完全不用表演。他是个非常好的女角扮演者,每年南开都要上演一出戏,而且是面向公众的。他演戏如此出色,以致经常收到向他表示崇拜的大量信件。


  1917年我离开南开去了北京清华学校,我想他是由于家庭状况,所以上高等学校有困难。他到清华来看过我两次,那时南开也已发展成为大学,他留在了那里。后来,我们当然都知道,在称为“五四”的运动中,他策动了一次罢课,那是1919年的事,为此他被监禁了几天。就是在那时,他遇见了未来的妻子邓颖超,邓现在是中国共产党中央执行委员会委员(应为中央委员会委员)。


  问:“五四”运动后,你知道他怎么样了


  答:在我1921年动身来美国的两年前,我收到他一封信,说他打算去法国学习。那时中国正在组织所谓的勤工俭学小组,他参加了那个组,并在1919或1920年去了法国。此后我就完全不知道他的踪影了。


  问:你没收到过他的信?


  答:我们都把对方的地址弄丢了。当我1926年回到中国时,我听说他已回到中国,并在黄埔军校任政治军官。我还听说他已成为共产党员,我并不确信。当我在1926年12月到汉口,参加国民党的北伐时,得到了证实。有人说他在汉口,我设法找他,但没有找到。然后我在1927年到了上海,同郭泰祺先生[郭泰祺(1888-1952年),湖北广济人。美国宾夕法尼亚大学博士,1927年5月任外交部驻江苏交涉员兼上海政治分会委员。]一起工作。有一天,我在无轨电车上看到了一个留着络腮胡子和鬓角的人,从脸的其余部分我能认出这是我的老朋友周恩来。我过去同他讲话,他说他不认识我,我说:“听声音你就是我的朋友周恩来。”他说:“不,我不是周恩来。”


  我们再次相见是1937年下半年在汉口。国共两党在抗日战争中再度合作,共产党的军队作为八路军加入国民革命军,周是该军与政府之间的联络官员。我那时是汉口市长,当我下班回家时,我妻子突然告诉我说,周恩来来过了,并留下一张名片。当然,我立即去了他的总部,有了我们第一次的团聚,彼此间很有礼貌。我再次问他,在上海见到的那个人是不是他,他予以否认,但这时他的胡鬓没有了。我举行家宴招待他。至于怎样招待我这位老友,妻子和我考虑了很长时间。我们认为他是共产党员,因此不会出席一个真正的宴会,于是我们为他办了三等晚宴,只请了少数几位南开的朋友。他来的时候非常高兴,老朋友都在,他喝了一杯又一杯酒,令每个人都感到快慰。然后他说:“我得还礼,但我的住处不如这里舒适,可否借你的家,请今天这些人再来叙旧,由我订菜。”到了那天,我们吃到了汉口能有的最好最贵的一餐,他自己带来的酒也是最好的,我们喝了又喝,大家都有点醉了。客人们一个个走了,只剩下他和我们夫妇俩。他问我:“你对现在的职位满意吗?”我说满意。他想了一会儿说:“我估计你最多能当上一个部的副部长,你的抱负是不是比这还高?”我说:“我的抱负是尽我所能为祖国服务。”他说:“我也一样。”于是他告辞了。


  我们的关系一直是真诚而友好的,汉口失守前,我们又多次见面。事实上当朱德将军到汉口时,周还将他带来看我,他采取的方式很有趣。那时为了安全起见,我已将妻子和儿女都送到昆明去了。他打电话给我说:“我要在你家里,请自己和另一位客人与你共进午餐。”他们来后,他没向我介绍他的同伴,他说:“你知道这人是谁。”幸好有人告诉过我朱德正在市内,于是我说当然是朱德将军。我们共进午餐,席间我们谈了一些事。我们没有讨论国家政治事务,我也回避这类话题,我要将友谊置于私人基础上,不愿超越其外。10月下旬当汉口行将落入日本人之手时,一天晚上他打电话给我说:“你的厨师还在吗?”我说还在。他说:“我的已走了,我想同你再吃一顿饭,我设法弄些酒来。”吃饭时,他带来两瓶高级红葡萄酒一起喝。他说:“你知道,蒋介石委员长已经走了,你打算什么时候走?”我说:“我要尽可能长地留在这里。”他说:“你到哪里去?”我说去宜昌。“坐车吗?”他问。我说“是的,坐车”。他说:“我可以同你一起走吗?”为此我想了好一会儿,然后客气地告诉他,也许时间会很紧迫,我没法同他联系,我们各自安排自己的计划最安全。他离开了,半夜又打电话给我。日本人的炮弹已打到郊区,他说:“你现在走吗?”我说:“我还要等一会儿。”他说:“你有没有重新考虑我的建议,我们一起离开。”我说:“我还是原来的想法。”他明白我的暗示,再也没同我联系。如果周曾有过要将我招为共产党人的想法,就是在此时打消的。于是我们再次分手,最后都到了重庆。


  在重庆,他担任中国共产党的代表,还是国民党政府政治部的副部长,我是重庆市市长。上班时间,他打电话到我家里,同我妻子讲话,询问我是否在家,此时我当然不在家。几分钟后,他到我家拜访我妻子,表示他仍然视我为私人朋友,但他并不真想见我。我也回了礼,我打电话给他办公室,发现他不在,我去那里留下了名片。从那以后,每逢中国节日,他会给我家留名片,我也给他的住地留名片,除了在公共场合或开会,我们再也没有见面。后来的事情涉及到帕特里克·赫尔利大使[赫尔利(1883-1963年),美国外交官,军人出身,1944年10月至1945年11月任驻华大使。]、毛泽东和周本人。正如拙稿《夜来临》中写的,那时我同老朋友周恩来争论了一番。第二天,周同他一起任代表的同事王若飞,参加了与政府代表张群、王世杰和邵力子的会谈,这些代表们开了一段时间的会,讨论和平解决国共两党间的分歧。会后,张群将军按规定将会议记录传给当中央宣传部长的我,他笑着对我说:“你看看里面的内容。”整个会议记录,除了周恩来和王若飞对我最为尖锐的攻击外,别无所有。


  两周之后,他打电话给我说,要请我们夫妇吃饭。为了昔日交情,我们去了。除了我们夫妇外,还有另一对国民党的夫妇,是南开中学出身的张平群先生和他妻子,张后来是驻纽约的总领事,其余的都是正好在重庆的共产党员,有王若飞、董必武(现在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副主席)和叶剑英(现在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元帅)。周彬彬有礼,宴会完全是为了招待我,我们没谈论什么事,只是聊天。张夫人的妹妹已是共产党员,不久前刚从延安回到重庆,她在父亲家里闭门不出,不愿谈任何经历。有几个月时间,她家一直不让她单独行事。有一天当只有她一人时,突然又失踪了。此后不久,家里收到她从延安的来信,说她在那里。于是长时间以来,张夫人一直在找周恩来,问她妹妹的消息,周只是回答说她很好。宴会结束时,周戏剧般地站起来对张夫人说:“我给你带来一位客人。”他走到门边,将门敞开,张夫人的妹妹就站在那里。大家请她进来,同我们一起用餐,我们围着一张圆桌坐着,周在张夫人旁为她摆了把椅子。我们可以看出,那女孩几乎要哭了。但整个晚上她谈话不多,无论什么时候我们问她,她都会瞧瞧周,寻求提示。这就是我和周恩来的最后一次宴会。


  问:吴博士,当1946年你是上海市长时,他经常从南京来,那时你见过他吗?


  答:不仅那时见过,就在我由中央宣传部长调到上海之前,在南京也见过。我到南京不久,他就拜访过我。国民党军队刚占领了东北的长春,对用武力占领长春,他提出了强烈抗议。当然,我是站在我们政府一边,会谈一点也不和睦。然后在上海,他和妻子拜访了我们夫妇,我们4个人举行了一次茶会,但谈得不多。


  问:1946年11、12月,你已经是市长,对吗?


  答:对。


  问:在国共正式破裂之后,我知道他在上海,直到1947年初,据报道说他要在上海隐藏下来。


  答:情况不是这样。他曾到我办公室来,抱怨说他总是被跟踪,我告诉他,那是为了保护他。


  问:你知道他何时离开上海的?


  答:我现在无法告诉你日期,我想是在马歇尔走后,我记不清日期了。


  问:吴博士,他在那里的最后几周,据说实际上是躲藏着,确实吗?


  答:不确实。他被跟踪是确实的。


  问:我的确知道他从上海打电话到南京,那时我在南京,他说他不敢公开露面,也不敢回到南京。


  答:现在我想起来了,外国报刊有过那样的报道,实际上我们一直知道他的所在,从未干涉过他的活动。


  问:那么,吴博士,我想你再也没见过他?


  答:是的,再也没有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