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金春秋情牵挂 南开深处有个家


城市快报
 
  文化大师在天津之3


  记者 马宇彤/城市快报


  “我们的眼泪已经流得太多了!给武士们当枪靶子的生活也过得很够了!我们的血管里还流着人的血,我们的胸膛里还跳着人的心:我们要站起来,像一个人。我们要坚决表示:不是任人宰杀的羊群,我们要靠自己来决定我们的命运。我说,这是最后一次的眼泪了,哭泣是很可羞耻的事情。”


  1931年,9月29日深夜,一位名叫巴金的年轻人写了这样一首慷慨激昂的诗,这一夜,距离“九一八”突起的枪声仅仅10天之远。很难想象,看似文弱的巴金的胸膛里跳动着如此激越的火苗,从此,巴金这个名字,就像是正义、责任、理智、自省的化身,在中国大地上闪耀了将近一个世纪。在这一个世纪中,巴金和天津有着一段扯不开的情缘。


  天津


  有他的一线牵挂


  据巴金年谱记载,巴金一生中来到天津的次数极少,主要集中在20世纪30年代,第一次是1932年9月上旬;第二次是1933年9月中旬,仅仅呆了一个上午,当晚便去了北京。可就是这短短的一个上午,他还写了一篇散文《三等车中》,后来,又有一篇名为《平津道上》的散文大略记载了此次天津之行,并且收进了《旅途随笔》文集。从这些美丽的文字中,可以读出巴金情感的细腻和观察的深刻,透过车窗扑面而来的北方平原让他这样感慨:“沉着、朴实,没有一点夸张,没有一点掩饰,北方的景物就像北方的人,他们沉默地挑起生活的担子,坚忍地跟困难斗争,一直到死不发出一声叫唤”,文章透露出的信息是“下午五点多钟火车到了天津东站”。


  第三次是1935年11月下旬(约30日),他在津大概逗留了两天,而在他到津20多天前,即1935年11月3日,天津《大公报》的文艺副刊恰好发表了一篇《〈雾与电〉———巴金的〈爱情的三部曲〉》的评论文章,署名刘西渭(作家李健吾的笔名),那是目前可查的第一篇刊于天津的巴金作品评价文章。


  巴金来津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探望他的三哥(实际上是亲二哥)。据南开中学校友会秘书长李溥介绍,巴金的三哥李尧林曾经在该校任教,教授英语,但遗憾的是,由于年代久远,而李尧林在20世纪30年代末即已南迁,学校里没有留下有关他的详细资料。


  但是,据南开中学1937届毕业生、原天津第一市政工程公司总工程师、今年已经86岁的张雅亭介绍,他读初中的时候,在4班,而李尧林一直教1班的英文,虽然没有直接听过李老师的课,但是对其有些微了解,李老师毕业于燕京大学,读书十分刻苦,曾因劳累过度感染过肺结核。


  李老师英语课上得好,对学生要求很严格,他教的学生英文最高分只有69分,所以在南开很闻名。张雅亭记得很清楚,李尧林中等身材,喜欢穿西装,戴一副眼镜,是比较典型的书生模样。让张雅亭难忘的是,他还在南开校园里见过巴金一面,“大概是1935年吧,已是冬天了,有些冷,一天下午,巴金出现在校园里,引起一阵不小的骚动,我的不少同学得知消息,赶紧到学校周围的小书店抢购巴金的著作然后围着他索要签名。巴金很和善,一一满足了大家。”


  也许是由于巴金的魅力,张雅亭对70年前的一幕印象尤深。至于巴金在津居住何处,张雅亭表示不得而知。据他分析,巴金很有可能就住在李尧林的宿舍,那时,南开中学的许多教师都住在女中部后面的西楼里,也就是现在南开中学体育场所在的位置,只是该建筑早已拆除。


  巴金之侄李致曾经披露过这样一个细节,巴金一直希望自己最爱的两个哥哥不被人遗忘。因为大哥李尧枚和三哥李尧林对巴金帮助最大。1923年4月初,不到20岁的巴金第一次离开故乡,与他同行的就是三哥李尧林。只是终生未娶的三哥离开天津南下后,不幸于1945年在上海病逝。为纪念三哥李尧林,巴金给女儿取名小林。3年之中,三访天津,充分体现了巴金对三哥的牵挂之情。


  “巴金其实是活在一种境界里”


  昨晚,记者采访了南开大学文学院教授、巴金研究学者刘慧贞。她说,作为巴金的研究者,她只有幸见过巴金一面。那是1989年,在上海参加巴金国际学术研讨会时,她和几十名与会者到家中探望巴金,那时,巴金刚刚腿伤不久,行动迟缓,只能依靠拐杖勉强走路。几十位来访者坐满了客厅,大家只有一个心愿,就是想和巴老见下面,照个相,道声问候,没有逗留多久就告辞出来,但是,“即使走路那么不方便,巴老还是坚持走到门口送别我们,这就是巴老的为人。”虽然事隔多年,刘慧贞仍然对那一幕记忆犹新。


  巴金的平民情结注定了他观察世界的角度。刘慧贞说,“人要忠心,火要空心”,这是一位轿夫当年送给年青巴金的一句话,那时巴金还是四川一个封建大家庭的四少爷。这句话一直伴随着巴金走上革命道路和文学道路。已拥有1000多万字的26卷创作作品和10卷本译文作品的巴金始终认为,他的作品不如家仆说过的这8个字。


  曾有学者称巴金是当代中国活得最痛苦的老人。刘慧贞认同这个观点,但是她认为巴金的痛苦是对生命、对时代的全新审视造成的,也是他对人生信仰不衰退、心里总在燃烧的真实写照,这一点,也正是巴金存在的价值和意义。只有他才敢毫不遮拦地把自己作为箭垛,一鞭一痕地解剖自己、指责自己,这种自省的勇气是一个民族保持理智和进步的最好保鲜膜。


  刘慧贞说,作为文学大师,巴金生存的意义早已超越了文学本身。他既是出版家、翻译家,又是名副其实的思想家,他的为人,他的世界眼光,他的现代观念,他的人类意识,在现当代作家里都是出类拔萃的,因此,他才能成为中国作家中获得国际荣誉最多也最高的代表人物。另一方面,巴金又是独立思考、敢讲真话、具有超强道德人格的知识分子的杰出代表,特别是他晚年创作的《随想录》,其间折射出的历史反思和对人性的考问,都体现了一种极高的精神境界。


  “我的一生都受巴金的影响”


  巴金伴随中国走了100年。仔细回视,就会发现他跟几代人的少年、青年时代联系得如此紧密。


  著名作家李健吾先生说过这样的话:那时候为什么许多青年男女抱着巴金的作品,与书中的人物一起哭,一起笑?因为他倾诉的苦闷正是年轻人的苦闷,他真诚而急于倾诉的风格正符合年轻人的态度。他们在他的作品中得到宣泄和鼓舞,他们在巴老的作品中最早懂得了爱人和自由,从此走上了与旧社会决裂的反抗道路。可以说,巴金是中国青年的启蒙老师。


  昨晚,记者辗转联系上20世纪80年代曾任南京文联委员与常务理事、江苏作协顾问的杨静如(笔名杨苡)女士。她早年就读于天津,因为和巴金半个多世纪的信缘,成为无数受巴金影响至深的青年代表。


  已经85岁高龄的杨静如老人在电话里告诉记者,1919年生于天津的她1927年至1937年间就读于天津中西女校附小及中学部。她说,中西女校虽然是教会学校,但是思想进步,向往自由,鲁迅逝世时全校师生还臂戴黑纱予以悼念。那时,巴金的作品《家》等已经开始潜移默化地影响着他们。她与巴金经历相仿,都是大户人家的子弟,其父时任天津中国银行行长,“九一八”及抗战期间,全家先后居住在天津的日、法、英租界。由于家庭的桎梏,她不可能和其他同学一样,办墙报、搞营火晚会、唱着救亡歌曲在游行行列中前进,于是,“一二九”学生运动后,给热情找不到出口、一直处于彷徨状态的她悄悄地给中学生最敬爱的巴金先生写信,她按照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巴金曾任该社总编辑)的地址给巴金寄出了第一封信,向他倾吐所有的苦闷,描述她的每一个梦。没想到,很快她就收到了巴金的回信,在信中,巴金称她为“静如”,落款是“芾甘”,而且每封信都是一次鼓励,叫她相信未来,说未来总是美丽的。


  杨静如说,1938年7月,她离开天津去昆明读书,8年抗战期间,她的生活很不安定,迁移过十几个住处,造成了大量珍贵信件和书籍的遗失,其中,也包括了巴金先生的几封信。但是,好在大部分书信保留下来了,印证了一代文学大师和一个热血青年长达半个多世纪的友谊。1987年,杨静如将写于1939年1月12日至1985年9月28日间的60封信收进《雪泥集·巴金书简》一书中。


  杨静如说,巴金的劝慰是娓娓道来的,巴金的鼓励是春风化雨的,没有空洞的说教和苍白的敷衍。“比如他在一封1942年6月寄自成都的信中这样开导我”,尽管时隔60多年,但是杨静如对其中的一些词句仍然记忆犹新,巴老教导我,“人不该单靠情感生活,女人自然是也不例外。把精神一半寄托在工作上,让生命的花开在事业上面,也是美丽的……我赞成人制造梦,可以用梦来安慰自己,却不要用梦来欺骗自己。有梦的人是幸福的。”


  尽管时间久得恍如隔世,但是天津留给杨静如的记忆历久弥新,她对记者说,虽然离开天津已有60多年,但是人生之路的起点,可以说是从天津开始的,而且,这种影响,伴随了她的一生,是巴金的启发,让她明白了生命的意义。


  “我为巴金编过书”


  “我为巴金编过书”


  在巴金的作品年表里,天津出版的有两部散文集,均出自百花文艺出版社,一部是1963年的《倾吐不尽的感情》,一部是1984年的《愿化泥土》。


  记者拜访了百花文艺出版社资深编辑董延梅,是她,41年前,和同事一起,促成了巴金在津第一部散文集的诞生。已经76岁的董延梅,对当年约稿编书的经过如数家珍,每一个细节都刻在她的记忆里,她说,是巴老的人格力量定格了那段珍贵的往事。


  1960年4月,巴金任团长率中国作家代表团参加亚非作家紧急会议,在日本访问了一段时间,回国后,他陆续在《人民文学》等刊物上发表了几篇怀念日本友人的抒情散文,内容大都围绕发展中日友好关系,表达了维护世界永久和平的意愿。当时,百花出版社正着手编辑出版国际题材的小开本散文(960×690mm),看到巴金的文章后,董延梅和同事一起去北京找巴金约稿,她约略记得是在北京的前门饭店,见到了巴金。巴金得知来意后,十分谦和,说:“我现在写的篇目还不够,等我出国回来再联系。”就这样,董延梅带着企盼回到天津,其间,和巴金通过几次信。1962年底,巴金自己编成的10篇稿子寄来了。


  谈及编书经历,董延梅清晰记得几个难忘的细节。因为当时打印设备有限,巴金的书稿都是用钢笔手写的,他的钢笔字写得很大也很整齐,书稿大约五六万字,可是,通读一遍后,问题出来了,文中多次出现的“熟悉”一词,巴金都写为“熟习”,另外还有一些有关日本的提法与当时的政府口径有出入。可是巴金是大作家,责任编辑不敢随便改动,当时身为散文诗歌编辑组组长的董延梅也不知如何处置,后来经请示领导,决定还是设法指出来以免出版后书中留憾。给巴金的信写得很艰难,可谓字斟句酌,而且经过编辑部主任和社长两道把关,最后才寄出去。但是,“没想到的是,巴老竟是那样的谦虚,不但表示感谢,而且还表扬了我们的认真作风。巴老在信里诚恳地说,他写的稿子编辑要是不看他就不放心,编辑是他的手足。”董延梅说,这最后一句话,几乎成了出版社的座右铭,激励了几代编辑人。


  让董延梅遗憾的是,虽然和巴金有过两面之缘,但是,那时不时兴合影,所以,她没有一张与巴老合照的相片,更痛心的是,她和巴老的通信,“文革”期间全部散失,至今手中已无一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