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汝昌:南开忆旧
 
周汝昌


 
  [一]难忘的南开,美好的南开。在南开中学的岁月,是我青春最好、风华正茂的人生丽景时光,又是邦国危难际会——两者标志着我对南开学习生活中的无限之悲欢,难宣之感奋。


  天津的历史,从建城计起,正满六百周年,而南开一校之史,占了六分之一,整整百年之久。仅此一端,令人在史迹寻踪中不禁深觉南开中学的足以自豪,足以显胜。


  我和南开中学的负笈之缘,须由我四哥祜昌说起;而祜昌之所以能领引我投入南开,又须从我的老姑丈说起。


  老姑丈姓李,“海下”高庄子人。高庄子李家,是那一带最富特色的一个村庄:那儿的教育事业特别先进而发达;高庄李氏的小学、女校,不但是一方仅见的私人办学兴教的榜样,就连市里的一般公立同级学校,也望尘莫及,其声名达于遐迩。


  高庄李氏小学———区区一所村郊小学校,其设备之先进,教师之水平,办学思想及教育精神,在当时堪称一流。那么,那是受自何方的影响和感召呢?原来就是南开。


  老姑丈和他兄长二人,皆是早期南开学生,与周总理正是同时学子、同窗契友。周总理在放暑假时,就到高庄李家去度假,原因是那儿环境优美,草木芬芳;更加体育设备好。周总理喜欢打篮球,又可在假期创作话剧剧本,于是就和李氏小学结下了一段因缘佳话。老姑丈曾有与总理的合影,正是那时风光的珍贵留痕,后来传


  为人们时常提及的话题。——说到这儿,才轮到我再讲四哥:他的步入南开中学、大学的小半生的求学良机,就是由老姑丈向父亲一力敦促、建议:必须投考一个好中学,而其首选非南开莫属。


  父亲思想跟不上姑丈,把孩子送到了什么“木行”“铁号”去当徒弟;老姑丈不以为然,从四哥起,这才下决心走上升中学的道路。


  四哥在南开的成绩很好,每当假期回家,从校中给我带来了当时极新的少年儿童读物,如冰心、夏丐尊、茅盾等名家作品,也还有《木偶奇遇记》《阿丽丝漫游奇境记》等译文名著;还有中、英文对照的外国名著……他也常给我讲说南开中学的学生生活的丰富多彩,令我十分神往而心驰,心里暗自羡慕。


  正因如此,我又在他的影响下而进入了南开中学的校园,得遂小时候的心愿。



  [二]寒家本来供不起子弟都在南开上学。我因成绩优异,是南开高中给了我奖学金才得就学的——我的初中是河北大经路北端的觉民中学,是个最省钱的初级中学,学生多来自乡下,生活俭朴严格之至。和市里富家子弟集中的高等学校生活是差距颇大的。又正因如此,我一踏入南开,真像进入了另一个境界。


  请勿误会:我并不是说南开中学的生活水准就奢华“高贵”了,不是这个意思;我指的是这儿的校风,办学精神,与觉民初中真是大不相同了。


  我从觉民初中升入南开高中,第一个强烈感觉就是“南开精神”与众不同。觉民中学是个有名的“棒”校,课程水平高,校规十二分严格,学生“读死书”,课外读物一无所有,气氛沉闷单调。一个初中,数学和英文的教学水平高得令人惊讶——小代数、平面几何、三角学三门全部采用英文原版外国教科书;英文竟又分设文法、作文二专课,是与普通英语教材三堂课鼎足分立的,其水平可知。在这儿,学生只知重视考试“分数”,列榜名次。


  一到南开,立刻不同了——在觉民,我这个“门门100分”的“铁第一”(大考列榜,总平均分数98.99,没有低于97过),只是个规规矩矩的老实学生,也几乎是个“小老头儿”;一入南开,少年的精神这才很快焕发出来,变了样子。


  高中试行“分组”了,我选了“文”组,因为天性喜文爱艺,于数、理、化、工相远。“文组”的学习、文化活动方式丰富活泼,“分数”不像理科那么“死板”,设比赛,争荣誉,有奖励,但已不同于抠一个死“分数”了。我就在英文翻译比赛中得过奖牌、银盾。奖牌是铜的,铸有图案、格言,皮制的佩带,可以挂在腰带上。


  英语教师有顾先生、柳女士,水平都高,口语也稳稳当当,自如流畅。但我那时已经订阅英文报刊杂志,买牛津字典,不满足于“课本”范围了。


  国文课最受欢迎的是孟志荪先生的讲授,从《诗经》到李后主的词,都很精彩。他一口道地的“津腔”朗诵南唐李后主的“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唱别离歌——挥泪对宫娥!”同窗容鼎昌(笔名黄裳)最喜仿学,下课后大声学那声调,抑扬顿挫,音韵铿锵,是我们课余的乐事和趣事。


  我们的思想自由得很,什么新旧中外都接触了,如当时一批新作家的文学丛书,精刻本的《梦窗词》,洋文原版的名著……一时是兼收并蓄,无所关碍,也无人干涉。


  我们的写作生活也展开了,因为《南开高中》校刊是发表的好园地,我们经常有文章刊出,包括散文、译文、研究论文,也有诗词创作。我有一次将自作诗词送请孟志荪先生评阅,他在卷后写了两句,曰:“参透禅宗空色相,是真情种是诗人。”


  我们也开师生联欢会;有社会视察课程,有各种形式的劳作练习。在日寇侵华毁校前,我与四五位同班步行“南下请愿”——要求政府抗日。那种爱国精神,也是南开教育的一大重点。


  每逢春秋佳日,或夏季白天日长,课余多暇则晚饭后“溜墙子河”是一乐事,即出校门一直往南走,到墙子河旧址为终点,中间经女校的楼舍。记得与同窗黄裳是每晚必行,行一次则讨论乃至辩论,谈笑风生,旁若无人——主题最集中的就数《红楼梦》为第一位。


  那时男女分校,只有到化学楼上大课,女同学才过来,常常是坐在后几排——那是当时惟一的“梯级坐椅”的扇面形教室。教师要穿像医生一样的白外衣制服。


  南开女中规定的校服虽无特殊形样,颜色则是规制的,一律是“藕荷”色,很好看,男生远远望之,不免有所咏叹,好像有的说那颜色如同晚霞,“哪得这般颜色作衣裳!”



  [三]南开有“社会视察”课,唐明照先生带领我们到各工厂、机构去了解社会情况,不作兴死读书、读死书。南开精神,毕竟不同于一般者大抵类此。


  南开到秋天以菊花驰名津沽遐迩。有一处大花窖,王先生为主持,花种之富之美,不可胜言,每一种都有雅名,如“朝晴雪”、“醉舞霓裳”……十分可爱。


  提起这,我还“犯过”“窃罪”:有一次,二哥来看望我,似是周末假日,到午饭时我自去吃饭,他独留于花窖,并无一人同在,他就将最可爱的一二种名花的幼芽从根上掐下来带走——原来菊之生命力最强,根下衍此幼芽甚旺,只要掐一小段,插在土里就会生根成活,长成大株,善养菊爱菊成癖的就如此“偷”取人家的名贵种色。我虽未动手“窃花”,却也作了“副手”,罪有应得。如今,二哥早已不在尘世,而王先生的菊种,不知还如昔年否?记此小故事,或可充为我在南开母校的“佳话”吧!


  这些往事荷尘,大约知道的人不多了吧?南开中学,美好的回忆,说之不尽。


  甲申立夏写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