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在秦岭淮河以南零度等温线之外,这是教科书的概念。

无法确定我的祖先们是否真的因为读了三变的烟柳画帘翠幕十里荷花……从此苦恋江南,继而金戈铁马。

早逝的父亲从没到过长江西湖,却向往南方的潮湿酷热甚至南方人固有的僵硬平舌音,认为有趣且有韵。而土生土长的我早已习惯风沙严寒大漠孤烟,不解他的哀怨,不屑他凭窗叹气,觉得那些向往多半属于叶公好龙。

“您忘了人家说咱们是艳想浓情的胡儿么?”

父亲说最喜欢“笑入胡姬酒肆中”,也许热情浪漫的人都曾扼腕没能生在那个朝代可以乘着醉意泼墨于任何一面墙上。

南方似乎就是江南,在我脑中的概念彻底混了。

有趣的是家乡那里称南方人为“南蛮”,不知道是否属于岳飞后遗症。惊讶日本也有同样的称呼却是指古时来做生意的西洋人和辣椒。

所谓“蛮”,直觉应是孔武有力,还要配张飞李逵般粗黑的相貌。而我见过的南方人却斯文孱弱白净面皮居多,当然黧黑者偶尔也有却数量相对甚少。经常听到某某的长相被评为“北人南相”或反之。曾遇到过一纯粹南人,青年时期随支边大军北上,因为身材魁梧狮鼻豹眼,报到时被接待人信手改了民族,姓氏由“鲍”略作“包”,意外得到少数民族特权,虽然人们还是常常惊讶他的口音。

                               

全民争当抓耗子的好猫时候,家乡来了很多自称籍贯浙江的手艺人。木匠和裁缝居多,谁家的柜子打得乖巧自然是南方伙计干的,名声不胫而走。裁缝们通常把自己的籍贯和店名都写在招牌上,他们大都为人和善且价格公道,衣服做的妥帖新潮。到电脑等东西出现的时候,又有一些人跑来出售小商品以及电子周边设备,最后他们竟聚成了村落规模。二十几年走过,他们的脸色和行为举止都渐渐接近当地,甚至练就毫无痕迹的卷舌音。

也经常听到有人在讨价还价时怒道:“你这南蛮,太精了!”或被追问:“你家里的楼房都造好了吧?这里的钱都让你们搞走了!”!听者并不恼怒,也不还嘴,就只是嘻嘻地笑。

  我家所在的大院里有个父女二人的鞋摊。后来父亲回老家,留下女儿一个人支撑鞋摊多年,眼看她从小孩长成大人。一次假期去修鞋闲聊中得知她靠这个营生供养了几个弟弟上学,而自己却初中都没上过。大约跟我同龄吧,布满厚厚老茧横竖许多裂缝的双手让人心酸。她整天垂着头做活,衣服头发都灰扑扑毫无季节。偶有微风略过,撩起两鬓的乱发看那侧影竟是美丽得很呢。

                              

              

有人说上海人不算南方人,不知为何。

曾经落难在我们那里的上海人都很显眼,因为他们的口音以及旁若无人地讲方言。每次返乡探亲回来都崭新的行头,有时还带来像那时杂志封面般描着细眉腥红嘴烫大波浪脚蹬高跟鞋的亲戚,倨傲地走在街上享受众人的目光。或也给大家派发一些牛奶糖,当然是大白兔。在那个精神物质双贫瘠的年代里,渴望使那味道加倍甜美。

不过他们经常穿着睡衣到处闲逛甚至去菜场而毫不介意。记得同学的爸爸经常穿花色怪异的睡衣裤在门口边剃牙边口齿不清地跟过路人打着招呼。通常未嫁之人都不好意思搭话,低了头赶紧三两步抢过去。他妈妈很勤俭,叹息我们吃白菜时把不中意的菜帮都丢掉,她会用旧牙刷仔细地把泥土和腐烂处都弄干净。而炒菜的时候也不是拎起油瓶直接倒,而是用绑了海绵的筷子蘸些涂抹在锅里。她还常笑说:“这里的人太不会烧菜,扔到锅里加水煮,猪菜一样的。”由于我经常见识他家里的美味,每每窃笑着表示赞同。

  也有人艳羡说讨个上海老婆多好啊。可惜他们每次开口必定是:“我们上海……”,令人望而生畏。后来传媒发达,大家看到上海的筒子楼,石库门,几代人挤在10多平米的地方,自行车要挂在墙上,又反过来教训他们说:“你们家里的亲戚来这里该羡慕死了吧?人均几十平米的住房,还不用去倒马桶。”

工作后出差几次匆匆掠过,没看到弄堂马桶之类的景象,满眼的高楼、人流,时髦得让人晕眩。

                                              

烟花三月下江南,定然美极,而我始终未曾遇春。被赞为与天堂媲美的杭州,也只领略了她的酷热及湿冷。

那是一种让人窒息的热,犹如置身于桑拿浴室,手背都会滚出豆大的汗珠。晴天时水泥地上会有上升的缕缕蜃气,人的腿脚在后面看起来有些变形,以为自己中暑眼花。相随的同事块头很大,且不习惯短打扮,坚持衬衫领带长裤出门,走一遭回来成了落汤鸡。

一发狠冷气开到盖棉被睡觉,室内外温差快有20度,一开门白气弥漫,自己先吓一跳。哪里是天堂分明是炼狱。想那完颜亮定是吃多了酒被柳三变的小调弄昏了头。

昏昏然中令人眼睛发亮的是杭州女子,美丽程度远远超过传说中的景色。如此酷热不施粉黛仍然足以沉鱼落雁,数目之多让人看到目瞪口呆,难怪风流弘历不顾舟车劳顿六度造访。

较之酷暑要把人蒸熟冬雨则让人冷彻心骨。天晴好日头瑟瑟发抖地出去晒晒,看到街边有四,五衣衫单薄赤足女子,边嬉闹边梳头,欲滴的长发飘舞在微风中更像一幅画,旁边的我却咯咯地打着冷战。

有朋友打趣说,南方之所以经济发达是因为气候恶劣,大家没办法蜷缩在家里都要忙着出去工作赚个好生活,不无道理。


 
  忙里偷闲去西湖,仍是热风薰薰,一身香汗让人对着微漾的水想入非非。

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舟中人两三粒……怀揣此种妄想四处逡巡却只看到密密的人群。断桥残雪固然可遇不可求,苏堤白堤是宽阔笔直的马路,各色机车昂首阔步地来往穿梭,令我这怀旧之人心碎。想起当日在颐和园苏州街听到有人嗤笑说:“切,这是什么!”如今找过来看到了真景才明白也不过如此。

入夜,湖边夜市那震天的《千年等一回》让我极为担心会把那个懦弱的书生吓得永远不会回来,可怜的素贞!

后来坐了一回船,看到三潭印月好象几个宝葫芦坐在那里,最不喜欢有人对着风景讲解,就沉默着一路看去,可惜现在回忆中几乎荡然无存了,就算吹过风。

猛然想起“西湖七月半,一无可看,只可看看七月半之人。顺便狠狠嘲笑自己一回算找了些平衡。

                             

 

我在给友人的信中说:“自丹炉中回转,相信这世上没有什么可以吓倒我,这大概是我一生中吃过的最大杯……”是以多年后在日本,大家在梅雨季节上气不接下气,潮热里痛苦不堪时,我得意地哼着小曲衣装整齐去上学,这算什么?如果你们尝试过八月的杭州。

这里抱怨鬼天气正唾沫星子满地,楼外楼一顿佳肴又立刻忘了牢骚,美味的城市经常令我恋恋难舍。

那里是我出差生涯感觉最安全的城市,几乎从未上当受骗。莫说是的哥故意兜圈子,一次几个人打车,同事说师傅你停一下,我去买烟。结果那人居然把计价器按回,车倒回去准确地停在烟摊,把我们感动得差点多给钱。

还有一次客户做东,饭菜很丰盛,不劝酒也让我们很安心。酒足饭饱后竟然招呼服务员剩菜打包带回去说是要晚上吃。他还自豪地给我们看半袖衬衣上一个指甲大的补丁,夸奖太太针线好,要知道他那时候就已经拥有两座别墅。节俭不小气,生意场上信用也不错,这样的人只在此处碰到过,让我们对商人这个词有些新认识。

距那时已经十几年了,物是人非也未可知,只愿明天和昨天一样好。

                           

绕梁

每天要经过一段层叠的花路。最早是玉兰花开,这个花相貌很枯,这里叫做“木莲”倒觉得更为贴切,且满树远不及一朵耐看。然后才是如闲云般慢慢升起飘散在四处的樱花。
 这里的春天又是压抑的,完全不似故乡那突然大梦初醒,头发还没梳拢就换上压箱底的翠绿小袄去四处喧闹,不消几天又变成顶着厚重发髻的端庄妇人。

江南之春呢?我只看到一片薄翠在春水中荡漾,曾经走过的陋巷,四五白皙婉妙女子临窗细论“奴为出来难……”软且柔的吴语,奇的是我居然听得懂她们的对话,不经意的回首对视,意如拈花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