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y 哪吒

(楔子)

未来过去后,我们会发现所有的伤感,其实都不合时宜。

(一) 气球

雪从昨晚下到现在一直没停,从里面望出去,外面像个摄影棚。我能想像这一切:在窗外的大树底下,一对男女深情地拥抱在一起。围着傻傻的长围巾,其中尤以男的更傻,好像脖子破了个洞,从伤口流了条围巾出来。女的也许还戴着一副大红耳套,活像刚被砍掉耳朵的兔子。
他们不得不顶着一头假雪,一切都是为了影片,他们在心里这么想着,然后大声说着现实中不太会让别人听见的话。编剧也想到了这一点,所以,最后那男的会说:
“我就是要让全世界都知道我爱你!”

下雪天就这么容易让人走神。
我望着窗外的大雪,坐着。屋子的暖气开到最大,可还是冷。我对着手哈了口气,搓了几下,就像对着玻璃哈了口气,搓了几下。屋子越来越冷,我走到暖气边,摸了摸它。暖气片吐出一丝幽幽的凉气,像骨骼。
每逢冬天暖气就会故障。坏了以后,就得找人来修。但暖气工人不是我豢养的,所以不可能随叫随到。一等往往就是两个礼拜。在这期间,要取暖也不是没办法,就是多穿衣服,多喝热水。我觉得人的适应能力是很强的,只要有一个必须适应的环境就行。
只要适应了就行!
如果不行,那你只能像三叶虫一样变成化石。
我缩在椅子里,翻着一本厚厚的介绍三叶虫的书。我对三叶虫没有兴趣,只是手边没别的可看的。上面写着三叶虫在寒武纪和奥陶纪最繁盛,到二叠纪绝种。我原想对这段话进行一番思考。可三叶虫或者二叠纪和我又有什么关系?所以我放弃了思考。
我把自己换到了僵硬的沙发上,但它却是我从刚才到现在所有接触的物品中最柔软的,椅子,我的手,暖气片,还有带壳的书。
在这样的时刻,我该做些什么?一点声音也没有,那么平静。这屋子里除了寒冷和空旷,只剩时间。
这是多令人伤感的事情。所有这些转瞬 即逝的事情。
曾有人对我这么说过:“这些转瞬即逝的事情。”——我记忆犹新。确实,除了伤感,别的事情都转瞬即逝。记得小时候看小灵通漫游未来,对遥远的2000年充满憧憬,觉得那些将会发生的,在时间深处闪烁着光芒,诱惑我不断往前。
2000年早成了过去,这些也都成了一种好笑而尴尬的伤感。我为当初的想像感到好笑,我为我的未来这么轻易过去感到尴尬。

“和你在一起根本不会有未来!你这个人不会有任何未来!”马亮亮在分手前这么对我说。
我能理解她的话,我有的只是对未来的想像,而不是真正的未来。如果可以,我情愿自己成为挂满一身树叶的雨水,只要落到地上,就结束了。不用等待明天,也不用为了打发等待的时间,费力思考。
所以马亮亮和我分手,我既不惊讶,也不难过。
我和她是在去年九月结束的。其实我们在一起不到半年,根本谈不上什么深厚的感情,甚至根本谈不上感情。之后,我只叹了一下午的气,像哮喘发作一样。

就在那天晚上,我接到马耳打来的电话。
马耳是马亮亮的远方堂哥,我从小的朋友,通过他,我才认识的马亮亮。
马耳对我说,他知道了我和马亮亮的事,让我先去他家,等下一起出去玩。我反正也没事做,就去了。到了他家,他和他父母正围着桌子吃饭。他妈热情地让对我和他们一起吃点,还说:
“随便吃点,没什么好菜。”
我看看桌子,上面的确没什么好菜。除了饭以外,只有一碗汤,上面浮着几根软绵绵的青菜,可能在深不见底的汤的尽头还有几块肥肉,好像碗里装了几个投河自尽的胖子,尸体沉在下面,绿色的锦缎袄子漂在上面。我虽然肚子饿,不过也不愿意真的就这么随便吃点。
所以我说自己吃过了。然后坐了下来,看马耳的爸爸津津有味地喝酒吃菜。我想大概只有借着酒,才会对着这么一大碗什么都算不上的汤,产生不能理喻的巨大兴趣。

小的时候,我很羡慕马耳有这样一个爸爸。人和蔼,做菜好吃,知道的故事又多。那时我真爱听他讲故事,恨不得整日整夜听他讲。
《小灵通漫游未来》这个故事就是他说给我听的。我对他说的一切都曾信以为真,在真正认识未来之前,我一直以为未来就是那样。那时我甚至以为,2000年就是永远的未来。永远不会到来的未来。
可终于,那时的未来还是成了现在的过去,只不过现在对未来的想像还是当时对未来的那段想像。

“咔”的一声打断我的回忆。我这才发现我像佐罗骑马一样,把凳子后腿着地,前腿腾空。全家人停住了碗筷,齐刷刷地向我望过来。不用想,一定是凳腿坏了。
出乎意料的是,我发现凳子完好如初。这时,马耳发现了什么,这小子的眼睛就是尖。
“地板裂了。”
“呦,真是地板裂了。”经过他的提示,他妈也看见了。
我这才注意到原来他家还铺着地板。虽然来过好几百次,但以前我一直以为他家地上铺的不是水泥就是报纸。
“没事儿,地板本来就老旧,反正准备换了。你别放心上。”他爸很潇洒地挥了挥筷子,让我感到很温暖。
老马的话感染了在座所有人,他妈妈也马上说:“对,没关系,早就想换了。”
我一边说对不起,一边把凳子往前挪了一大块,离饭桌很近。老马又开始劝我和他们一起吃一点,或者陪他一起喝点酒。我觉得,要是不陪老马一起吃点或喝点,实在是辜负了这么一片大好的心肠。就算是对地板的一点补偿,我也该一起吃点或喝点。但我更愿意只陪他爸爸喝点酒,而不吃别的。
见我答应,老马很高兴,让马耳去拿了两个小酒盅,一个给我,一个给马耳。马耳说咱们呆会儿还要一起出去玩,现在没什么好喝的。
我觉得他爸爸有些扫兴,就反过来劝马耳:
“咱们反正也没约谁,就陪你爸一起先喝点再走不迟。这酒好像不错。”
老马高兴地帮我倒满了一盅。我说太多了,他说一点不多,伯伯知道你喝酒厉害。给马耳就只倒了一个杯底,边倒还边说,马耳喝酒不行,少点儿。
其实我喝他妈的两瓶啤酒就醉,马耳喝多少都没事儿。

喝了口酒,老马慢悠悠地对我说:“怎么,和亮亮掰了?”
我心想马耳这小子的嘴真快,点了点头。
他爸又潇洒地挥了挥筷子,(不过,我觉得这次不如上次潇洒,不知道他自己有没有意识到这点。)他对我说:“小伙子,这种事情不用放在心上。”
我本来就没把这事放在心上,可也只能跟着点点头。
老马还是那么喜欢和我说话,“谁都会碰上这种事。你记住,没有失恋的人生是不完整的。”
我继续点头,像在摇晃耳朵里刚听见的那句话。
“希腊的古哲学家苏格拉底说过……”
我心想:“什么‘希腊的古哲学家’,是‘古希腊的哲学家’。”
老马听不见我心里的话,接着说:“他曾这么劝慰失恋的年轻人:‘年轻人…… ’”
“哎爸,我说你烦不烦?苏格拉底和咱们有什么关系?唠叨个没完了。”马耳打断了他爸爸即将展开的大段引用。我在心里不由狠狠地称赞了马耳。
“你们这些年轻人……”他用眼光扫了一下马耳,“大人说什么都不想听。”
这句话老马说得千真万确,我真的一点不想听他的唠叨。我不知道唠叨是不是和性欲下降一样,都是到了一定年龄后必然具备的特征。想到总有一天我也会像老马一样,在九月的晚上,穿着汗背心,一边喝酒,一边对着自己的儿子和他的朋友吹嘘他们毫无兴趣的话题,我对未来不由充满绝望,觉得人生就是一个他妈的注定会被吹破的气球。

(二) 来自未来的捕鼠人

从马耳家出来,已经十一点多了。我住得不远,就步行二十分钟的路,我决定走路回去,顺便吹吹风,解下酒气。
我也不明白怎么在他家呆了那么久。只记得喝着喝着就听不清老马到底在说些什么了,然后那些酒好像积在雨棚上的水,哗的一下被抖翻,让我的胃产生了感觉。因为晚上一直没吃东西,所以觉得很不舒服,我就喝了些汤。
我想起见到老马喝汤时想的:
“只有借着酒,才会对着这么一大碗什么都算不上的汤,产生不能理喻 的巨大兴趣。”

夜晚很安静,我得以辨认出所有的声音,远处运河里的轮船,夜鸟,偶尔扇动的树叶还有未曾满月的婴儿。一家小杂货铺还开着门,老板躺在凉椅上,电视开着,正在放球鞋广告。一只巨大的脚伸在一只巨大的球鞋里,把屏幕撑满。我想,被那么大的脚踩一下,一定很疼。
小店往前五十来米是一处喷泉。每逢重大节日,总会风雨无阻地喷些水花出来。而在平时,喷泉只能被看作一个高约二米的体操女运动员雕塑。
明亮的月光下,我看见她左边小腿上被人用黑色记号笔写着一行醒目的字,“陈红叶,我永远爱你,张”。屁股上也有,“秋风秋雨入我心,只对红叶真感情”,右腿外侧是“陈红叶,你是我的女……”,最后一字被人涂去,只留着一个点在黑团上面,像套着黑丝袜的银行劫匪露出一只眼睛,我猜那是个“神”字,被涂去后,有人在一旁另写了个“奴”。右腿内侧还留着一行笔迹不同的字,“陈红叶是男人”。
我把手叉在腰上, 好奇地看着雕塑,像局长好奇地看着归他管的工厂。

一道光把我的眼睛晃了一下。我以为是闪电,抬头看看天,可夜空平平坦坦,什么都没有。所以我想可能只是个幻觉,就像所有人酒喝多了一样。
然后我又听见了一个巨大的声音,像打雷,又像开山。我又看看天,可夜空里只有灯光似的星星,不可能是雷声,附近只有楼房,没有山。我想不出能是什么声音。
所以只能是又一个幻觉。我的确喝多了。我只想快回家睡觉。

一个黑影在这时从我身后像只黑夜里的熊猫一样窜了出来,无声无息且又软软地落在一旁,这次不是幻觉,扭头的时候,我看得很清楚。
背后站着一个陌生人。长相很奇怪,我被吓了一跳,我猜就算他早上照镜子看自己,也会感叹:好奇怪的脸。
比他的脸更奇怪的是他的衣服。事实上,我根本不能肯定那到底是不是衣服,看起来更像是裹了一个茧。他直直看着我,我往后退了两步,他的目光如狼狗,立即跟了上来,把我紧紧咬住。
我、他还有体操女将围成了一个三角,像小时候用的三角板一样,雕塑在九十度上,我和他分别占着四十五度的位置。谁也没动,好像刚吃完,我们在互相盼望着别人付帐。
我细细打量他,直到我的好奇自动脱口而出:“你是谁?”
他没回答。
我怀疑是他耳朵的问题,用力咳嗽了一声,“咳!”,他还是没反应。
我忽然怀疑是不是我的声音有问题,于是大声问:
“你在这儿干吗?”声音很宏亮,我听得很清楚。
他皱了一下眉头,可没说话。我突然想到,他也许并不是中国人,他的长相服饰说明了这方面的可能。他根本听不懂我的话。

我试着用英语问了一遍,“Can,Can I help you?” 除了这句话,我只会把自己的名字和极少数几个诸如“苹果”、“好”、“马”之类的词语译成英文。
这次他点了一下头,发出一个怪声。声音像是僵硬太久后忽然点头,然而动作太大,以致关节之间产生巨大的摩擦引起的。
“你好。”他说了两个字,像外国人学讲中文。
“你是哪儿人?你懂中文吗?”怕他有理解上的障碍,我放慢速度,口齿清楚地重复了一遍:“你——是——哪——儿——人?你——懂——中——文——吗?”
他笑了一下,像咧着嘴的老式发报机,让人觉得他不该笑。他冲我点点头,用四平八稳的语调回答:“我懂中文。”
我这才放心,“哥们儿,你哪儿人?”
“……”他的声音很轻,我根本听不见。
我发现他说话的样子也很奇怪,嘴唇几乎完全闭拢,偶尔开条勉强的缝隙,仅容一个字斜躺着通过。我似乎看到他的牙齿正躲在嘴唇后面,悄悄地,往外偷窥。
我知道此时此刻,我留在这儿只是因为好奇,可究竟是什么原因让我产生好奇,我无从得知。

“一定是你那天喝太多了。”
后来对马耳说起那件事的时候,他这么对我说。
“要不就是命中注定,合该如此。老子早就知道你会碰上这种事 ”他用夸张的语气补充了一句。
“算了,别想这个。”马耳拍拍我,“快给我讲讲那个未来人到底是怎么回事?”他迫不及待地催促。
我望着喷泉。从我坐的这个角度望上去,下午的雕塑背着光,一团黑,只在脸颊肩膀和手臂上画着黄澄澄的轮廓线。
围着喷泉坐着包括我在内的男男女女。我曾经在七楼的阳台上往这里看。雕塑成了一个浓重的黑点,周围的人毫无意识地围成一个圈,像一张静悄悄的识字卡片,上面写着“日”。
我就坐在日的边框上。
我有些后悔,不该在一时兴起的情况下,把遇到未来人这件事告诉马耳。这小子的好奇心比我和所有别人的加起来还大。
“你他妈快说呀。”马耳急切的样子像条吐着舌头、等待兔子的猎狗。
“那你不准对别人说这件事,这种事情不能让人知道。”
“为什么?”
“你不明白。你除非先发个誓,不然我就不说了。”
“行,我发誓,绝不对别人说。”

我其实也想不起来在那晚,当那个怪人对我说,他来自未来,我的反应到底是什么。好像很吃惊,又好像不是,也可能两者兼而有之,毕竟对未来的向往是从小就埋下的种子。
可自从知道他来自未来后,我就觉得那个晚上奇怪的闪光和巨响,还有他的长相,他的服装,他说话时的嘴唇和语调,这些都解释得通了。

我记得他是这么对我说的:
“我来自3518年,就是距离你所处的这个时间,2005年,整整一千五百十三年之后。”
我在心里默算了一下,三千五百一十八减去二千零五,八减五得三,五一不变,三减二得一,对,还真是一千五百十三。没瞎说。
“这件事情希望你能为我保守,嗯,保守,保守……”
“秘密?”
“哦,对了,是秘密。对不起,在我的时代,语言已经进化,说话方式和你们现在完全不同,为了让你理解,我通过大脑的第五区域,把我的语言转换成了你的。不幸的是,刚才进入你们时空,我碰到了没预想到的危险。”他把左手握紧拳头,愤然甩了一下。“我的区域产生了问题,所以,有可能我的话不能被准确翻译。”
“语言进化?第五区域?这些是什么意思?”
“这些很难向你一下子解开清楚。”
“解释清楚吧?”我小心地说。
“对,是‘解释’清楚,对不起,我现在的汉话……”
“汉语”,我纠正他,我发现纠正别人能让自己幸福。怪不得我以前的英文老师老是纠正我。
“哦,汉语有故障。”
我想了想,对他说:“你该这么讲,‘我现在的汉语系统有故障’,嗯……,不过我不知道你那里面到底是不是一个系统。”我指了指自己的脑袋,“也许你们那时候根本不说什么系统了。要不,你这么说,‘我……’”我一下子不知道该怎么正确表达,想了一会儿才说:“这么说,‘我的汉语不好’,最好这样,‘我的汉语讲得不好’,嗯……,加上‘可能’意思会更贴切,对,‘我的汉语可能讲得不好’,懂了没有?”
他看着我,木然点了一下头。“我的汉语可能讲得不好。”他重复了一遍。
我也对他点点头,“你说得其实挺好的,就在这个时代里,至少有好几十亿人说得都比你差。”
说完却忘了刚才他说到哪儿。

还好他没忘,“语言进化你可能会理解,但区域是很复杂的东西,你们还没有能理解它的知识。”
“哦。”我对科学技术反正没兴趣,“你来这个时代做什么?”
他神色黯然地回答:
“是这样的,我是一名卡里卡里。”(或者是巴里巴里,哈里哈里,我没听清。)
“卡里?卡里卡里?”
“对不起,原来这也不是你们这个时代的词汇。”他用左手摸了下右边的太阳穴,好像在调整什么。过了一会儿,他说:“真糟糕,我的区域都被破坏了,所以情况很混乱。我明白了,原来卡里卡里这个词在二十八世纪才会出现。用你们的语言,简单地说,‘卡里卡里’就是‘时间人’的意思。”
“时间人?”我琢磨了一下,“是不是指穿梭在时间里的人员?”
“对。”
“那样的话,你该被称为‘时间穿梭员’。”
“时间穿梭员?”
“时间穿梭员。”
“好,我是一名时间穿梭员。我的目的地,目的地?可以这么说吗?”
“没问题,目的地,可以这么说。”

这样的对话出乎我的意料。来自一千五百多年后的未来人,虽然拥有我,乃至我们整个时代所没有的知识、技术等等一切,可我在他面前竟有一种优越感。
我曾幻想能像小灵通一样漫游未来,可这样的未来并不是我想过的样子。“未来和现实一样,都出乎意料之外。”我对自己说。
“我的目的地是2319年的某一天,但进入时间雾层时,字据出现了意想不到的错误。”
“数据出现了意想不到的错误,我想你要说的是。”
“哦,对不起。”他又把左手很紧张地搭在了右边的太阳穴上。
尴尬就像锅渣一样,在他脸上泛了起来。我对他友好地笑笑,我为自己的这一大方的举止感到高兴。
受到我的鼓励,他说了下去:
“数据出现了意想不到的错误,当我穿透时间雾层,来到时间表层,也就是现实的时间层时,我发现竟然是2005年,而且所有的区域都受到了破坏。”
“原来这样,你来多久了?”
“就在你发现我之前。”
“那光和声音是你的关系吧?”
“我想是的。”
“那你的飞船呢?能让我看看吗?”我兴奋地问,这是我从小的梦想。
“飞船?”
“对,就是你从未来到现在的交通工具,你的那个也许该叫时间穿梭机。”我用手比划了一下。
“哦,那个,很遗憾,并没有你所说的那种穿梭机。实际上,那样的穿梭机在我们的时代已经不存在了,这是退休的东西,退休?可以这么说吗?”
“最好说淘汰。”没能看到梦寐以求的飞船,我感到很失望。
“好的,那是淘汰的东西。”
“那你又是怎么来的?你们会飞不成?”
“会飞不成?这又是什么意思?” 我看见他又在抚摸右边的太阳穴。
“就是说你们会飞吗。”
“那‘不成’是什么意思?”
我顿了一下,想不到他连这个都不知道,我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原来英语老师也不容易。
“也没什么特别的意思,这解释起来很复杂,你可能没有这方面的知识,一时半会儿我也说不清楚,反正你懂我的意思就行了。”
“哦。”
未来人点了点头,继续道:“其实我们不会飞,都得靠区域完成。”
我没多问,这些技术上的事情我不感兴趣。
“你在做时间旅行吗?”
他摇摇头。
“不是,时间旅行是被严禁的。只有联合国最高中心有权决定,由他们批准并派出经过严格训练的时间穿梭员进行时间穿梭。而且!”他把而且说得特别响亮,“进行一次时间穿梭费用惊人!”
原来联合国没被淘汰,想不到今天离我遥远的联合国竟成了在未来我唯一熟悉的东西。
“你是因为什么?”
“我不能说。”

我的肚子咕的叫了一声,整晚都没好好吃东西。我看看时间,快一点了,我问他:“你肚子饿不饿?要不咱们一起去吃点东西,我知道前面街上有家二十四小时的饮食店。”
他没拒绝。跟着我一起去了。
所有的情况和我想像的完全不同。一切都在想像之外,未来也在想像之外变成现实,以致我不敢相信。

店里没一个客人,日光灯把桌椅照得分外冷清。我曾来过好几次,都没这么晚,店里的人和苍蝇也都比现在多。我问未来人想吃什么,他说随便,反正什么都没吃过,上面的字也看不懂。我就要了两碗馄饨,两瓶啤酒。店里的伙计小声问我,和我一起来的那个是不是神经病,我说他是搞科研的,伙计恍然大悟地对我笑笑。
再看他时,觉得伙计说得也不是没有道理。
未来人问我点了什么,我说是馄饨和啤酒。他说从没听说过。
他问我馄饨的“馄”是不是脏的意思。我愣了一下,然后反应过来。
“不是,你说的那个是‘混’,不是一个字。”我拿起一对一次性筷子,掰开,拿其中的一支,在桌上一笔一划写给他看。
“哦,那馄饨怎么写?”
我用筷子又写了一遍,“看见了没,两个字发音相同,但写法不一样。这个混字,还能和蛋一起组词,混蛋,是个骂人的词儿。或者和球也行,混球,也是骂人的。”
他必恭必敬地点头,像在学什么不能外传的武功秘笈似的。

没多久,馄饨和啤酒都送了上来。在我加辣的时候,他已经吃了起来,看样子是饿坏了。我问未来人在未来有这些吃的没有,他说:“我们只吃营养药丸,不过还是这些好吃。”说完喝了口啤酒,猛地打了一个嗝。我笑了起来,问他:“啤酒好喝吗?”他说啤酒一般,可说归说,还是几口就把一瓶啤酒喝完了。我帮他又要了瓶啤酒。
“这是怎么做的?”他指着馄饨问我。
“买包馄饨皮。”可是我想他们一定也没有馄饨皮,所以说:“或者自己拿面粉擀皮也行。面粉你们有吗?”
“没有。”恐怕也没听说过。
“那要不这样,呆会儿我给买你一包生馄饨,你带回去,化验一下成分,到时就能自己做了。”
他很高兴,连说几声太好了。可忽然他好像想到了什么,把脸埋在胳膊里,一声不吭。
我问他是不是酒喝多了不舒服。他没回答。
我拍拍他,“你没事吧?”
过了半支烟的功夫,他缓缓地说:“我回不去了。”
我隐约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性。照着我的理解,就是说,他成了时间的难民。不过我觉得一个生活在过去的未来人,在某种程度上,倒比我们这些正常生活在其中的人,有优势得多,就像有关科幻小说上描写的一样。当然,他首先得适应现在的生活,但我想这不是问题。
可他没有理会我的安慰,只一大口喝完啤酒。
“好吧,我把整件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你。”未来人叹了一口气说。
这是我一整天听见的最让我高兴的话。

“我的任务是去是2319年的三月三十一日捉老鼠。”
“什么?抓耗子?”我惊讶地用手扶了一下鼻梁,好像那儿架着副眼睛。
“耗子?什么是耗子?”未来人问。
“耗子就是老鼠,口语的说法。”
“哦,懂了。”他继续说下去,“由于以前时代的人类,包括这时的你们,对老鼠大肆捕杀,到二十五世纪它们就基本绝迹了,偶尔在极偏远的山谷才会被发现一两只。老鼠成了珍稀动物,世界甚至为争夺老鼠打了很多年仗。整个社会这才意识到保护老鼠的重要,可为时已晚。到二十六世纪中叶,就再也没人发现过老鼠,终究还是全部灭绝了。到我们的时代,我们只能从资料上了解老鼠。最近联合国开始了复活老鼠的计划,所以我被授权,去2319年捕捉老鼠。”
“就因为这样?”我不能相信这么简单而可笑的理由,这和我原先想的出入太大。
“令人难以相信,是吧?可事实就是如此。你们今天也许还有很多老鼠,而且觉得永远都会这样,可实际上都会被时间改变,这些转瞬即逝的事情。”
“这些转瞬即逝的事情。”何尝不是这样?

“为什么非得2319年?咱们这儿也到处是老鼠,你要是愿意的话,我带你去个地方,一定能抓着老鼠。”我想起马亮亮家是老房子,她总是抱怨老鼠,正好带着未来人去她家灭鼠。
可转念一想,不对,我和她已经分手了。我还管她家老鼠干吗?
“不行,你们这个时代的老鼠还没进化完全,我即使带回去,也没多大用处,只有2319年的才行。”怪不得我见到的老鼠都贼头贼脑,原来还没进化完全。可难道进化完全的老鼠就不啃东西,不讨人厌了?
“我真没想到会遇到这样的危险,我刚才试了很久,区域被全部破坏了。我和未来的一切联系都被切断,3518年的人们不会知道我在这里。本来我准备一回去,就和我的未婚妻结婚,可是现在……”他难过地说不下去了。
原来是这样,我恍然大悟。
“天涯何处……,不是,我想说的是,我今天也刚巧失恋了,其实不该用‘也’,因为你的情况不属于失恋。不过我的意思是,我以后大概也不会和昨天还在一块儿的姑娘在一起了。当然,我和你没法比,你的感情比我真挚深刻得多。不过,因为我正亲身经历,所以我现在也觉得很难过,甚至觉得没人比我更难过。就像我们能在外面看见的星星,其实都比地球大,这也是我们都知道的事实。可因为咱们在地球上,所以老觉着地球就是最大的。”
他看看我:“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简单直白点,其实我的意思就是,我能理解,但无法分担你的痛苦。不过我还是希望我能帮你。”
他绝望地摇摇头。
“早知道我就不去抓老鼠了。”

我不知道能做什么。我所在的2005年对他的3518年而言,是地地道道的过去,可当他置身其中时,面临的一切原来也同样是难以预测的。在这一刻,他的过去也同样是他的未来。
就像小灵通曾漫游过的2000年,对我来说,既是我的过去,也是我的未来。

我问他:“你们3518年看你没回去,应该会派人出去找吧。”
“你不理解时间的宽广,没有我的信号,他们根本不可能找到。”
“你的信号一点都没了?”
“一点都没了。其实哪怕我降落在2050年也比现在好,那时至少有了姆顿。”
“什么是姆顿?”
“那是一种无需借助固定线路的通讯工具,由你们还没有的特殊材料制成,虽然很落后,但我可以改装它,和未来重新取得联系。”
我想了想,把我的手机拿了出来,问他:“这个行吗?”
他看了一眼,问我:“这是什么?”
“手机,我们用来打电话的,也是一种通讯工具,而且不用电话线,直接在空中传递信号。”
“让我看看。”他边说边接过我的手机,细细看了几遍,然后放在太阳穴上。我看见有一丝喜色在他脸上,像大红窗花一样慢慢张开。
“这虽然还不是真正的姆顿,但已经具备了姆顿的基本功能。我也能对它进行改装。没想到你们居然有这种东西!”他兴奋得望着我。
“那好,你拿去改装吧。”虽然在心里我很舍不得这个将近四千块的新手机,可面对着濒临绝望的人,我有什么理由吝啬这些。帮助他重新获得属于自己的未来,也是我义不容辞的责任。

他满脸感激,眼里几乎噙着泪。我能理解他的感动,其实就在我说让他把手机拿去改装的那一刻,我都被我的慷慨感动了。

他掏出一块石头,郑重地塞在我的手里,“非常感谢你的帮助,作为你的手,嗯,手机的答谢,这个送给你。”
我细细端详石头,看起来就像一块非常普通的鹅卵石。
我疑惑地看着他,他微笑着对我说:“好好保存,别把它弄湿,说不定在你有生之年会发现它的用处。但有一点请答应我,不要告诉别人石头从哪儿来的。不然,会给我带来很大的麻烦。” 他的笑容很神秘。我把石头看了又看,突然觉得好像石头发着光,我怕是自己眼花,忙揉了揉眼睛,根本没什么光,石头还是普通的石头。
妈的,的确是眼花。

“你放心。我谁都不说。对了,要是你愿意,你可以先到我家住几天,边住边改装,还能让我看看你到底怎么弄的。”
“谢谢你,不用了。因为法律严禁我们在过去的人类面前展示未来的科技。请你理解我。而且我想,如果快的话,可能明天就会有人把我接回去。”
“真的?那太好了。”
但说实话,我很失望,因为原本想知道更多未来的事情,说不定有对我有用的。不过既然这样,那就算了,好人做到底。
后来发生了什么?我只记得和未来人喝了不少酒,说了不少迷迷糊糊的酒话。
第二天醒过来,我发现自己躺在家里的床上。怎么回来的、什么时候回来的我都不知道。大概是未来人把我送回来的。可他怎么会知道我的住址?
可能这对未来人来说不是问题。
手里的石头告诉我昨晚发生的这些是真实的,当然,我没有了的手机也同样能说明这点。

我想未来人一定回到了他的世界,正在用他的方式正确地生活。而我也还在这儿继续我的,遇见来自未来的捕鼠人这件事对我几乎没有任何影响。只是我知道了总有这么一个未来,会在某时倏然而至。
可我总有些难过,或者说有些伤感,因为他说我们觉得永远的东西最后都会被时间改变,这些都只是转瞬即逝的事情。
我虽然不愿意未来就这么轻易地过去,可我又能做什么?

接着的很长一段日子,我都沉浸在这样一种伤感的气氛中,原本故事也该在这样伤感的气氛中结束。可偏偏又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
我妈不小心把石头弄湿了。
她以为那只是块普通的鹅卵石,就把它扔到了鱼缸里。等我发现时,它已在水里浸泡了两天,幸亏我还认得出它,没把它和别的石头搞混。捞上来后,先用布擦了几遍,然后用吹风机把它彻底吹干。我觉得没什么异样,就把它放回到我房间的原处。
下来那几天,早上起床我总觉得头疼,看医生也无济于事,而疼却越来越厉害,什么办法都没有。我突然想到可能是石头的原因,因为未来人特别叮嘱,千万不能碰水,他的意思会不会是万一碰了水,就会对人有危险,比方说就会带有辐射。我越想越怕,忙给在化工厂实验室工作的朋友打了个电话。
他说他们不化验辐射,不过他能帮我想办法,就是可能得花点钱,最多三百块。
我觉得搞清楚石头比较重要,于是就答应了他。

过了两个礼拜,我接到他的电话。在电话里他对我说:“就是一块普通的鹅卵石,随手能找到的那种,怎么可能有辐射?我那朋友笑话了我半天,说我是傻比。”
我心想没辐射就好,这是未来的东西,你们懂什么。
“对了,你得给他一百五十块化验费,仪器的费用,别的因为是朋友,都不收了。”
我谢过他后挂上电话。一看时间,快七点半了,天气预报要来了,于是打开电视。天气预报还没开始,还在讲新闻:
本市消息,本市领导今天下午去敬老院慰问孤老,给孤寡老人送上节日的温暖。这时屏幕上挤满鲜花,几乎从电视里掉了出来。

本市消息,本市公安系统重拳出击,破获一个特大诈骗团伙。镜头扫了一下,几个诈骗犯耷拉着脑袋。一个还用手挡着脸,可下巴露在外面,大概天生大下巴,长得应该很有意思,我笑了起来。最旁边的那个倒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大概摄影也觉察出了 这点,所以给了他一个特写。
我被他奇怪的长相吓了一跳,我猜就算他早上照镜子看自己,也会感叹:好奇怪的脸。
忽然,我脱口而出一个字,“操!”,我记了起来,这孙子就是他妈那自称来自未来的捕鼠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