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双份"伊思百索"
曾宁
上一次喝"伊思百索"是什么时候?对了,是前年冬天!在大洋彼岸,北京城,莲花场"茶马古道"里。我皱着眉,探险似地将嘴唇碰到原油一般粘稠的纯黑浓缩咖啡"伊思百索"时,瞥了一眼落地窗外,红灯笼镇静自若地红着,不远处,什刹海的坚冰和铅色的低天对峙,风夹着零星的雪花,和年轻人溜冰的矫健身子一起旋舞。
坐在我旁边的,是从上海的拍片场悄悄开溜,踏上京沪列车赶来和我聚会的好友蜘蛛女。她为了驱赶连日熬夜的疲惫,要了双份"伊思百索"。她看我在瑟缩,便把大号咖啡杯搁在桌上,痛痛快快地把我冻僵的手握牢。我默默无言,把杯里装饰用的柠檬片放在嘴里。"伊思百索"那从苦涩中升腾的浓釅香味,柠檬的苦、酸和隽永的微甜,历经十多年风雨而依旧热烈专注的友情,就是我所拥有的全部财富。良久的静寂中,她冒出一句:"回美国后,你会和谁一起喝伊思百索?"我一怔——
和她分别后,整整一年两个月,我没有和别人喝过"伊思百索"。也曾结伴上"星巴克"喝过咖啡,只是,若以友情为譬,正宗哥伦比亚咖啡也好,泡沫如雪的"拿铁"也好,慵懒若午后暖阳的"莫卡"也好,都仅仅是泛泛之交,或虽颇投缘但渊源尚浅;至于"伊思百索",你手拿着娇小瓷杯,单份伊思百索,才够杯底,刚刚端上来时,表面一层金色,略一沾唇,深沉,遒劲,恰似"酒逢知己千杯少"一语中的茅台。知己何处?在举目茫茫,人们为生计疲于奔命的异乡。
 没有伊思百索的日子,过了好多个。去年冬天,天依旧冷着,我独自喝不含咖啡因的咖啡,总要把手紧晤着滚烫的杯子。国内不时传来雪灾的消息。一直在电影圈打滚的蜘蛛女,当腻了副导演,铤而走险,干起独立制片,执导低成本电影,几次成功后,她开始亲自创作剧本,最近,剧本被强行修改,惨遭滑铁卢。她对事业上的倒霉不怎么在乎,但在情人节那天打来的电话,愤愤地说:"等了一天,居然没有收到一朵玫瑰。""有人陪你呢——我也没有。"我笑着说。我还想说,到了这年纪,遇到情人节,最需要回避的是"暧昧"。即使与"魅力男士"对坐,谈话是沧桑的交流;至于各自所喝的"伊思百索",它的苦,毫不含糊地警醒我们。
 说话就到了元宵节,浓密的雨帘伴随清晨。拨开百叶窗看栅栏外的苹果树和白玉兰,雨在风里舞蹈,比春节多几分飘逸,比情人节增几分忧郁。也许,在硅谷这地方,依照洋日历过日子的中国人,很少注意到,元宵节是中国传统的情人节。据说,在古代,在"金吾不禁"的元宵夜,所有人(包括平时足不出户的千金小姐)可以戴上面具出门耍乐。那年代礼教森严,真面孔隐藏起来,敢肆意荒唐的也不多。然而,可以想象,在看花灯的人流里,面具下有多少双期待爱的寂寞之眼。更不说,月上梢头,人约黄昏,多少爱恨悲欢的传奇揭开序幕。然而,这些,和我隔得很远了。我只能面对"伊思百索"。
午后雨停。一个男子出现在我面前。这时光,山景城的喀斯特罗街,竟铺满雨季罕见的阳光,阳光如牛奶般流淌,柔滑地挂在柠檬桉的枝桠,一似匹匹真丝。远处,和电线杆平行的行道树,点缀嫩黄的新芽。空气宛若渗上蜂蜜。 在咖啡馆里,系黑围裙的侍者,殷勤地为我们铺上白色桌布。他和第一次见面时一样,干净整齐的衬衫,剃须水的清新气息隐隐可闻。既然是"非正式",彼此都不拘谨,话题海阔天空。他温和地笑,认真地聆听。我傻笑着,说一些琐碎而不泛愚蠢的学校轶事见闻。往下谈,今年大选年,美国政坛剑拔弩张,台湾阴晴不定的政治气候,故国在繁荣下的暗流,他的仕途将何去何从?
一个小时过去,我们珍惜午后的阳光和难得的大笑。他告诉我,他在汉语方面有天赋,却无缘深入研究,实在是大憾。他说他读过去年我应邀到蒙特利尔语言学院演讲的记录,"没附上照片,我读不下去。"他恶作剧地说。他在无意中,提起第一次见到我的那场宴会,不经意地说到,他对家庭生活如何眷恋——-
我听着,没来由地想起从前读到的故事:上元灯节中的长安街头,在桃花肆意开放的角落,有群不甘寂寞的奇女子,勇敢地伸手,揭开男人的面具。这么一揭,是不是也看到命运的底牌?伪装下有没有明媚的春情?前生注定的缘,教人心碎的恨?至于此刻,无论是这位风度翩翩的男士,还是努力维持社交"分寸"的我,两人不約而同地,渐次剥开对方"皮肤下"的面具,同时在小心地保护自己的面具,提防被扯掉。
 和蜘蛛女共饮,品的是一眼到底的坦率真情;和眼前这位男士相对,却有如"世故"的角力,这可是和浓缩咖啡因近似的刺激?他的语气出奇地谨慎。我理解从政者的难处,面具是人生战场的头盔。
 我静静地冥想,望望外面牛奶色的阳光,吸一口蜜一样流淌的空气。男士又开起得体的玩笑来,我笑得喘不过气来。窗外的丁香花,一朵蓓蕾应声而开。这阵子,我如此深切地感受敞开心扉,容纳人间百态的快意。我高声对侍者说:"来一杯’伊思百索’,要双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