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渡”的辛酸与伤痛中的美丽
──读曾宁散文集《销售美丽》
一舟

初次接触曾宁的作品是在两年前,当时光明日报出版社出版了一套“美国新生活方式”丛书,有作品入选的美国华裔作家有78人。整个夏天我们都是在书稿上趴着。

记得当时责任编辑温梦告诉我,曾宁写得不错,很有女性味,很细腻。我问,曾宁是谁?她说,就是伊人。我说,伊人又是谁?我也没听说过。于是我细读了她的3篇散文――《从血泊中升起的呼唤》、《血雨》和《十朵小雏菊》,前两篇印象比较深刻,它把伤痛中的女性之美表达得令人震撼,而且有强烈的色彩感。我们当即决定把曾宁的作品全部选入丛书,因而她成为入选作品最多的作者之一。

是年9月底,我带出版社代表团到访旧金山,美国华人文艺家协会组织了一系列活动:中国餐馆的接风酒会、东风书店的首发式、中国商会的座谈会……这些活动,曾宁都参加了,人太多,我没有注意到她。访问结束前,在老作家黄运基家举办的Party上,我才真正注意到曾宁。她一袭黑裙,美丽的脸庞上闪动着充满灵气的眼睛,“小泥鳅”(她的儿子)在她身前身后跑来跑去。客人较多,我们没说几句话。此后也再未交往。

直到今年5月,才和曾宁第一次互通邮件,她告诉我,她的散文集即将出版。――就是这本《销售美丽》。如果不是十多年前一个选择,曾宁可能成为影视红星,也可能默默无闻地回到家里做“煮妇”。她17岁进复旦大学话剧团,21岁考入上影演员剧团,在演了20来部影视剧后,就以“过埠新娘”的身份飞到了大洋彼岸。于是有了种种身与心的磨难,这种磨难使她拿起笔,成为了一位作家。曾宁的作品以小说和散文为主,《销售美丽》是她的第一部散文集。

今年10月,在佛山见到曾宁,她问我她的哪一篇作品最好?我说,你的散文写得好。她立刻不高兴了:你是不是觉得我不会写东西?――她希望我说她的小说写得好。我表达了我的看法:文学作品最难写的是诗歌,然后是散文,最后才是小说,别看有那么多人写散文,真正好的并不多。站在我旁边的美华文艺家协会会长、著名散文家刘荒田先生马上点头称是,曾宁方才释然。

由此可见曾宁是多么的在乎自己的作品,又是多么的好强,她写了那么多好散文,却又轻视这种体裁,这是我所不能理解的。曾宁一直是个强者,她那种敢爱敢恨、敢作敢为,同时又温柔善良的性格,渗入了每篇文章的字里行间,让读者体验出了人性之美和女性之美。可能由于长期做记者、编辑的原因,曾宁的散文多为叙事散文,但曾宁很懂得新闻和文学的不同:前者只需将事件和人物交代清楚,无需更多的雕饰;后者则是一种艺术,它不仅需要文字功底,更需要感情的加入和对人性的深刻理解,否则便成了记事簿或无病呻吟。面对新闻和文学,曾宁的分身很成功。

曾宁在她细致可触的文字中,塑造了一大批活生生的人物,她们中有四处奔走的推销员,T型台上泪流满面的模特儿,冷漠的电脑工程师,爱入骨髓的老夫老妻……形象最为突兀的,是那样一群人,我将其称为“过渡者”;这里所谓的“过渡”,不仅仅指漂洋过海,到美利坚的土地上求生存,还包括文化和心灵的过渡,那是更为艰难的过程。从80年代后期开始,大批中国青年男女“乘桴浮于海”,到达他们心仪的美国。

他们四处寻找谋生之路,并日思夜想融入所谓的“主流社会”,有的人成功了,更多的人失败了。曾宁的作品充分描写了这群人的苦闷和脆弱。《华盛顿州的彩枫》和《嗨,终于离了》是典型篇章。前者写一个名叫可可的女子,嫁了个美国佬,越来越“洋气”,她渴望“重新做人”,融入美国主流社会,最使她得意的是自己的孩子都不像中国人,一句中文也不会。但这只是表面,到了晚上,脆弱的瓷器被打碎了,伊人听见了女主人“幽幽的哭泣,极度伤心、极度压抑的哭泣”。可见那种刻意的融入追求,是畸形的,非理性的,也是无效果的,是对自我心灵的戕害。后者中的那位“过渡者”比较另类。为一幅唐朝壁画所诱引,樱桃学起了古汉语,在中国留学期间,结识了“他”,并产生了恋情。当樱桃发现她对于中国的认识过于幼稚的时候,便决意回国,而这时她发现自己已怀有身孕。孩子生下来了,自然因此便“引进”了一个中国男人。由于这个男人难以适应美国的生活方式和观念,冲突产生了,樱桃和“他”最终走向离婚。这篇散文蕴含着象征意味:离婚,中西文化的分离?“他”所找的情人都是中国女孩,并最终与其中的一个结婚,是否也表明“他”只好再回归中国文化和中国观念?

曾宁有时候写文章是很狡猾的,《嗨,终于离了》在这一点上表现得很突出。和同样收在书中的《性:宽容与决绝》和《销售美丽》等一两篇伪散文(恕不敬!)相比,这一类散文高出不止一个层次。曾宁本人也是一个过渡者,有一次通电话时,她愤愤美国毁了她十年的青春,当然那是说笑,但事实上曾宁远未适应洋人的生活,从她的作品中能看出她更从未想过要融入到哪里去,一回到中国,一写到中国,她的人情味就出来了,就活灵活现了。因而,《销售美丽》一书的最主要的人物是曾宁自己,她迷惘,她徘徊,她选择,她放弃,她爱,她恨……只有这样有性格的女性,才能写出感情色彩如此强烈的作品。曾宁在美国十数年的历程,完全展现在一篇篇感受深切的散文中。

曾宁体会“过渡者”,理解“过渡者”,她几乎成为了他们精神的代言人。而她写美国人的作品,则少得可怜,难得的好作品是姊妹篇《十朵小雏菊》和入选权威的《2004年散文精选》一书的《白色之恋与红色之爱》。花是曾宁设置的道具,老妻对老夫,老母对女儿,女儿对老母,他们之间的那种刻骨铭心的生死之爱,以花为媒,得到了足量的表达,令读之者落泪。这两篇散文行文极为规范,情感入之甚深,堪称精美。在曾宁的胸中,有着对社会的关切和巨大的悲天悯人之怀;这是一位有良知的作家所应当具备的,否则他就不能为读者所接纳、所爱戴。这种关怀在曾宁的作品中随处可见,其极致表现见于描写一只猫的《咪咪》:伊人在夜深人静之时,悄悄去探望一只猫――孤独而苦闷的伊人,落魄的猫,两者同病相怜。当丈夫拒绝那只猫时,她竟然为了能有买猫食的钱而出去打工。那只猫失踪之后,伊人痛哭流涕,几近神经。这绝非是因猫可能死于非命,惹起伊人触景自怜,那是一种普遍之爱(包括爱与被爱),和爱消逝之后的痛苦。文中情节如果别人写来可能让你觉得矫饰、做作,但放到伊人身上,就显得那么自然。曾宁的另一篇上佳作品是《最后的晚餐》:一群昔日的白领,汇聚于伊人的外祖父家,进行最后一次聚会。作品充满了一种感伤和无奈,由此表达了对社会现实的不满。读后我不由地想起白先勇的两篇小说《永远的尹雪艳》和《游园惊梦》,“最后的贵族”在曾宁的纸上,表现得淋漓尽致。曾宁的散文长者上万字,短者数百字,她最好的作品往往是短作品。

如果说她的作品有什么缺点,我感觉主要是有些作品行文稍显拖沓,写得太满,而不给读者留足够的想像空间。这是她以后应该注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