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就是父亲节了,现在一个个节日把我过得心里直发慌,不知何日才能见到老父母,今天看到这篇在海归网上转载的文章,一下勾起了我的怀想,我与作者在某些方面颇有同感,却无法写出这样细腻的感情,特此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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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母亲今年都已是七十有加,可以算是实实在在的老人了。二老“抗”老抗了十多年,现在大概也服输了。尤其是父亲,染了二十年的发说停就停,真正是一夜白了头。岁月就好似一列风驰的列车,悖着他们的意愿,拉著他们一路奔波,一恍惚已经到了人生的末站。

他们当然亦年轻过,而且好像就是昨天的事。家里书桌玻璃板下有一张照片,是五十年代他们大学谈恋爱时在南京玄武湖的合照,压在那儿整整五十年没挪动过。照片里,父亲披著一件黑色的呢大衣,1米八三的个子可说是气宇轩昂;母亲旁边挽著父亲的手腕,穿着一件半开领的米色的毛衣,两根又黑有亮的辫子,青春荡漾。湖光山色中,俩人笑得是那样的灿烂。照片是黑白的;可我想那天的天空对他俩来说一定是蔚蓝色的,晴空万里。二十岁,花季的年华,这天空除了蓝色还能是什么?

二十岁的他们我当然不知道,但是十多年后的他们我却是有印象的。记忆中大概是我上幼儿园的时候,晚饭后爸爸妈妈常常带著我和妹妹散步。我在前面跑,却时常回头看他们。五、六岁的孩子对年纪的概念是非常立体的,他下意识地只喜欢看年轻的、光鲜的、生命力强盛的东西。我望着爸爸妈妈牵著妹妹,觉得他们是那样的好看,路人皆看着他们。偶尔爸爸健身一跳,轻而易举就触摸到路边那对我来说高不可攀的法国梧桐树,摘下一个毛果,弯腰递给妹妹。妈妈然后举起妹妹转了个圈。夕阳下,那脚下片片秋叶在我眼里忽然都变成了朵朵白云,时间也好像停住了,没有旁人,就只有爸爸妈妈,领著我和妹妹在云雾间慢慢地飘。飘浮中,小小的我感到是一种安然,一种深深的安全感。

不知不觉,他们好像就不年轻了。小学五年级时,有一次母亲来学校开家长会。那时她也就三十七、八岁。接待她的是我们刚来的女班主任,比我大不了几岁,高中刚毕业。她俩在那儿说话,我的眼睛不知怎的总是往班主任脸上溜。她绝对不能算是美女,个儿也不高。可那一头的秀发,又黑又密;一双眼睛不大,却是清澈见底,不见一丝的瑕疵;尤其是她那脸颊和颈部的皮肤,光泽红润,有点像我玩的橡皮弹弓上拉紧时的皮筋。我突然觉得旁边的妈妈怎么看上去有点“老”,无论是头发还是皮肤,不见多少光泽。还有那眼神,妈妈的是带著几缕倦意,不像班主任的,神采飞扬。回家的路上,妈妈骑着自行车带着我,一边骑,一边兴致勃勃说着话,表扬我学习很好。可我一句话都没说。不知怎的,一种从未有过的伤感笼罩着我。我想到了玻璃板下的那张照片。

接下去的几年,上中学,正值叛逆期,这个时候的父母亲都是老的,同学间皆以“老头”和“老太”称之,尽管他们有的四十都不到。不仅老,我们还嫌他们“丑”,怪他们为什么长得不像王心刚和王晓棠。有次和几个同学在街上逛,迎面碰到爸爸。他向我示意,可我却装聋作哑,没回应。回家后见爸爸不是太高兴,怪我为什么这样不懂礼貌。殊不知,这时的我,心中的偶像是“高大泉”似的英雄,是“柯湘”般的美女,眼里哪还有爸爸妈妈这样的凡夫俗子。

而当我终于告别了少年的梦幻,回到了现实,开始理解和懂得感激父母时,他们却早已进入了中年。中年,自有人颂之为焕发青春、踌躇满志的盛年。可对于父母亲来说,尤其是父亲,那似乎是个“催老”的年岁。大学毕业后,整整二十年,原本应该搞技术的他们,却把人生最富强的岁月献给了“反右”,献给了“四清”,献给了“下放”,献给了“文化大革命”。等到文革结束,万众重跃时,学业荒芜的父母已是奔五十而去,力不从心了。父亲也许不应该留在学校任教;也许校门外的疆场更宽阔,更适合他。记得父亲知命的那一年,南京的冬天是奇特地寒冷,一封加急电报更让家人心寒:爷爷,父亲一生最引以为豪的老教育家,终于敌不过癌症的虐肆,走了。父亲连夜冒雪排了一宿的队买了张站票赶往北京去料理后事。两天后又得赶回南京,他还有课要教,还得为升讲师背什么英文。我永远不会忘记他到家的那一幕:门一开,一阵刺骨寒心的冷风呼啸而入,一片雪花中父亲慢慢地走进来。原本一米八几的身躯好像一下子缩了许多,头发似乎一夜间白了大半,双眼里是布满红丝。那一霎间,我又想起了那张照片,心里是一阵酸楚:眼前这个身心俱倦的中年人,难道就是当年那位一头黑发、满目朝气的阳光青年?

阳光青年当然早已是遥远的往事,不过就像所有的中年人一样,那时的父母是不认老的。相对于八、九十岁的垂暮老翁,五十岁仍是一个可以做梦的年龄。可是上帝偏偏好像有意要和这个年龄段的人作对 — 它不仅将人生中的烦恼、压力、痛楚等集中在此时一股脑儿地扔给父母,还马不停蹄地雕刻着他们,这儿一痕,那儿一划,不管你愿意不愿意,硬是一步一步地朝著耄耋之型打造着父母。先是几根白发,忽然一夜间就全白了。昨天看报纸还是好好的,今天一下子就模模糊糊,得戴老花眼镜了。原本光溜溜的脸庞,怎么突然变得皱巴巴地。率直的脊背,不知不觉地就驼了起来。也不知何时,进了商店,常被营业小姐瞟上一眼,说不上是不屑还是怪异,好像他们已不属于那儿...。就这样,也就是十几、二十年的时间,一眨眼,他们已成了真正的老头老太。

造物主的这种雕塑,虽然是无情,可有点像滴水穿石,是慢慢地、不知不觉地折磨着每一个人。而当我们看着亲人衰老,尤其是生我养我的父母亲时,却是跳跃性的,往往是因某件事或他们的某个举止,而让作儿女的刻骨铭心,终身难忘。

母亲快七十的时候来到美国看望我们。有一天下班回家,见她和十岁的儿子在前面散步,就按了下喇叭。儿子唰的一下转过头来。而母亲则是先挪动脚,然后转了整个身体,缓缓地,且看上去有点别扭。晚上吃饭时谈及此事,妈妈说:“年纪大了,脖子硬,转不过来,只能转身子了。”我心里猛地一颤,突然意识到她已经是位近七十岁的老人了。七十,古稀的年龄,怎么这么快?好像也就是在昨天,她不是还在举着妹妹转圈圈,还在骑车戴着我穿街越巷吗?我望着母亲,不知道要说什么,只是赶紧给她夹菜。而心中,则是一派慨然。 岁月,实在是太残酷了。

这种感慨与日俱增,尤其是在最近的几年。自己的一对儿女这几年正值青春期。看著这边的他们,再想想彼岸的父母,这是何等巨大的一种反差!这边,是强劲的春笋,破土而出;而彼岸,则是衰弱的风烛,残时可数。这边,是越发坚壮的体魄,是光嫩妩媚的肤肌;而彼岸,则是日渐颤巍的身体,是暗涩干枯的老斑。这边,是初春的清晨,是对未来强烈的渴望,是激荡无比的亢奋。而彼岸,则是隆冬的残日,是对明天无名的恐惧,是凉心彻骨的悲悯。这边,是希望的喷泉,是生命的呼唤;而彼岸,则是绝望的竭泽,是圆寂的幽冥。而这岁月的河流,却又是如此之窄。不就是仅仅在昨天,父母亲还在这边灿烂地笑着,憧憬着明天吗?

“父母之年,不可不知也。一则以忧,一则以喜。”看着生我养我的父母渐渐老去,想到风烛之年的他们随时将离我而去,一个“忧”字又岂能梗概我的心境?我不知“喜”从何来,但忧伤中却又含蓄着一种深深的自豪。五十年的风风雨雨,他们牵着手,相濡以沫,正正派派地做人,终于走到今天,不容易!我要对他们说:“爸爸妈妈,你们是我的骄傲。”我知道他们的身体将越来越脆弱,他们的步履将日渐蹒跚,他们的精力将加速地衰落,他们的生命之火,曾经是那样旺盛的生命之火,最终将会熄灭。但我相信,他们会是一步一步地,携着彼此的呵护,带著儿女的爱,手牵着手,坦然地走完这人生的最后的旅途。我更要向二老送上我的祝福:

爸爸妈妈,一路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