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舍先生是我最喜欢,最敬佩的作家。他的作品,他的人品,在我心目中的地位,是无比崇高的。

有人曾让老舍先生的长子舒乙概括一下老舍的一生,舒乙想出了五句话,他说,这五句话就是老舍——他是北京人;他是满族人;他是穷人;他有10年在国外生活;他生于1899 …

我觉得这实在是太精辟了。

老舍先生是北京人。他热爱北京,他写的作品大都是以北京的人物和生活为背景的。老舍先生写过骆驼祥子,四世同堂,老张的哲学,月牙,正红旗下,龙须沟,我这一辈子,茶馆等许多京味儿文学作品,许多还被拍成了电影,电视和话剧。这些作品里的人物,祥子,齐瑞萱,齐天佑,大赤包,程疯子,娘子,那个老警察“我”,王利发,常四爷,秦二爷。只要一提名字,一个个鲜活的人物,就能站在我的眼前。老舍先生开了京味文学的先河。老舍的作品,让人们对北京产生无穷无尽的爱和怀念。

老舍先生是满族人,又是旗人。对于旗人,老舍先生在他的作品《茶馆 》里,借常四爷之口,堂堂正正的喊出一句振聋发聩的声音,“旗人也是中国人啊”。老舍先生的一切描述满族,描写旗人的作品,都把他们当作地地道道的中国人。无论是前清,民国,抗战,解放战争,新中国成立以后,老舍先生都不讳言旗人,旗人的生活也是中国人的生活。旗人的文化,也是中国文化的一部分。正是由于这个原因,老舍先生用他对于旗人生活的了解,写出了许多优秀的作品,也折射出了许多其他的行业和风俗。典当,字画,古玩,养鸽子,玩鸟,斗蛐蛐,品玩鼻烟壶,吸鼻烟,算命,唱戏,数来宝,满汉全席,犹如一幅京城的清明上河图,无一不展现在老舍先生的笔下。

老舍先生是穷人,他的作品里,鲜有描写达官贵人的。他的作品多是描写市井小民,平头百姓的。在老舍的笔下,我们常见的是警察,车夫,妓女,艺人,开茶馆的,贩夫走卒,泥瓦匠,女佣,女招待。他熟悉他们的生活,这些人的生活,是他创作的源泉,他觉得这些人的生活,才能反映出社会上多数人的生活。老舍对这些人,充满了同情。这些人虽然地位低下,可人格并不一定低下。他们嘴里说出的话虽然再普通不过了,可却透着那么实在,那么有道理。在这些人身上,你可以看到各式各样的灵魂,人品,性格。老舍并没有摈弃这些人,远离这些人,而是接近他们,替他们说话。让人们通过他的作品了解他们。难怪北京一些拉洋车的车夫都能认识他,能问他“舒先生,您今儿去那儿?” 因为连他们都知道,老舍写过骆驼祥子。

老舍先生有10年在国外生活的经历,10年不算少了。他在英国教过书,他在美国住过,他的英文应该是不错的。我听过舒乙在英国找到的老舍先生用英文教中文的唱片,他的英文可以说是字正腔圆的。他是可以用英文写作的。可平常您听过他说英文吗?他除了少数几部作品和国外生活有关,如二马,绝大多数都是写中国的。要是他想写国外,未必是没得可写。但他热爱的是中国,他更爱写的,是中国的事,中国的人。

至于说老舍先生生于1899年,因为那是中国最弱的年代,是倍受外国欺侮的年代。英法联军烧了圆明园,中国一蹶不振,随之在1898年,戊戌变法刚刚给中国带来一线新机,旋即就被扼杀。老舍先生就是诞生在这样一个年代。他眼看着自己的国家受欺凌却无能为力。他盼望着中国强大。他的每部作品里,虽然没有正面的呼喊,却在字里行间,无一不透露着对祖国强大的企盼。以致在新中国成立后,他马上就写出了《龙须沟》这样的作品。借由程疯子,一个被旧社会逼疯了的艺人嘴里由衷地喊出“现在是人民政府了”的肺腑之言。老舍先生也由于这部作品而获得了北京市政府颁发的“人民艺术家”的称号。获此殊荣的,仅老舍先生和梅兰芳先生两人。

我喜爱老舍先生的作品,除了因为敬重他的人品,还因为我也是北京人,我爱北京,喜欢描写北京的作品。老舍众多作品中,我最喜欢的当数话剧《茶馆》。它经北京人艺炉火纯青的表演,更加生动精彩,以至于成为一座艺术上的里程碑,成为人艺的保留节目,成为又一个国粹。

我看人艺演出的《茶馆》不下四五遍。从于是之郑榕英若诚等老演员的,到梁冠华濮存昕何冰等新演员的,只要碰上演出,必看无疑,而且百看不厌。我可以大段大段的背诵里面的台词。我觉得那台词实在是脍炙人口,每每读来听来,都让我如醉如痴,十分过瘾。许多台词就是用到今日,仍然不失为经典。“我看这大清国是要完啊”。“我就是看不起这吃洋饭的”。“有本事跟洋人打去”。“沈处长,小刘麻子,还有那娘娘,就这帮狗男女,一个个活的是有滋有味的,凭什么不让我吃窝窝头啊,这是谁的主意”。“盼就盼谁都讲理,谁也别欺负谁”。。。。。

老舍先生的故居就在北京灯市西口。我参观过那小小的院落。当我站在老舍先生故居里,看着他给我们留下的一部部著作,想到四十一年前的文革中,老舍不堪受辱,跳入太平湖中,就不由得悲从中来。我们把我们最宝贵的东西给毁了。我每次看《茶馆》,看到常四爷说,我爱咱们的国啊,可谁爱我啊?我都觉得那舞台上站着的就是老舍先生,我心里都会说,老舍先生,我们永远爱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