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aHai

2010-03-22

二月的歧途。(下)

Filed under: Uncategorized — FaHai @ 10:32 am

二月的歧途。

(下)

二月四日是美国东部一个明媚的冬日,在这个风和日丽的一天开始之初的黎明,我在梦中下意识的计划着回北京过春节。又过了两年了,妈妈会不会苍老许多?她的面容和亲友,故旧,许许多多场景重叠着,直到天明醒来。

天明登前途,锁好房门就踏上了已经谋划了两年的归程。长天一碧,依旧是雪山大海,风里雾里的三万里路。

下了飞机便见识了北京机场的3号航站,很大但是工艺细部上一般,平面布局也没觉出光彩,而且外面灰灰的竟显出旧来。到妈妈家的路上,二,三,四环皆完全堵死,以前四,五十分钟的路这次走了四小时四十分,还多亏了开车的小许是专业司机,左突右奔,时不时跟着军车在路肩上狂窜。我开玩笑说知道中国去年卖了1300万辆车,今儿全见着在这儿趴着呢。这种玩笑以后几天后我就不再说了,国人现在自豪感颇高,况且多是新近几年有车,一天两小时上下班堵在车里,全当听歌剧般的享受经历,除了出租车司机在骂,一般人甘之若贻,听不得不好。远远从大洋彼岸看中国的基础建设,觉得有板有眼,走近了看,盲目的地方还是比比皆是。

北京最享受的是吃。每隔一两年回去,上次吃过的餐馆便无人再提。十几年前还去晋阳,便宜坊一类老字号,后来便被巴西烤肉,云南米酒代替了,再以后回归西北口味的西域食府,杂粮食府,两年前是吃涮羊肉去顶顶香,吃海鲜去大鱼。这次接风的地方索性没有名字,车开到什刹海湖边一个老院落,便有人打开院门。院子是总政的,老一辈人逝去后就改了私人会所。那天我们是唯一的食客。值班经理说这院子开发商讲市值2亿多,上楼看看,附近其他的四合院格局要更完整,也修缮保养的更好,兄弟们说平日也不见人迹。屋里的装修应称为50年代式,木地板,木门窗 ,露明暖气片和硬木家具,绿色植物很般配,书架上一碰就碎,发黄的5,60年代解放军报和红旗杂志更是信手拈来的点睛之笔。细细的看了一会儿墙上1954年全国政协大会的几百人合影,50年代的阳光竟是那样的明媚。忽然觉得那个时代离我比院门外的现实要近的多。饭是精致考究的,但是也昂贵的让我担心以后几天是否还请的起朋友吃饭。后来证明这担心是多余的,一般的饭食依旧很便宜。印象最深的是初四从长城外回来,已过了中午,又冷又饿,象回到拿酱牛肉当素菜吃的岁月。我记得德胜门附近有家大荤的馆子叫小肠陈,正好顺路,便提议去吃。同行的一位曾吃伤过,就改去一个据说比较地道的涮羊肉馆子。这地方颇不讲究,一进去呼啦啦一大片地方,大桌子大椅子老铜锅,北京老南城的味道。结果不但羊肉,酱料了得,白菜粉丝冻豆腐样样精美,而且芥末堆儿,麻豆腐,炒红果等等一众小菜,非常地道。狂吃海塞,大脑短路一般,浑不知岁月之几何,任由芝麻酱,韭菜花把我带回到生命记忆的起点。每人两盘羊肉下肚后,同行的弟兄在一旁倒气儿,我继续要了第三盘。那哥俩面面相觑后,一个对我道组织上是有考查你小子尚能饭否的意思,你还真不给祖宗丢人。另一个却问这两年不会是在关塔那摩劳动锻炼吧?怎么就饿成这样。结果我们三人皆省去了初四的晚饭和初五的早饭。400块钱,还包括订了带回家的十个芝麻糖火烧。噫呼,快哉,了却多少乡愁,朝食如此,虽夕死可矣。

阴历二十八,各处已不太工作,我回老单位看看老同事们。现任的大领导们,二十年前都曾是部下小弟兄,如今仕途各异,冷暖自有不同。一位顺的,国内同业中已是有一号的,办公室已是套间,外间里一排三位女秘书,年长的迎上来,见面生便冷冷的客气着,一面上下打量,掂量着对老板的利害。这通久违的客套真让人怀旧,这就是美国300年没有建立起来的旧大陆的都市文化,相互依存的大人物的矫饰和小人物的势利精明。我大概看上去不入三界,难辨五行,颇享受了一阵她困惑目光不甚温柔的全身按摩。终于引见后,这位得道的小弟初始也只和我谈欧洲旅行和红酒,慢慢聊起散在欧洲的老同事和在当年在我组里工作的旧事,又孩子般腼腆的笑了。那久违的笑容当两位总工来汇报工作时又忽然逝去。两位来者倒都一眼认出了我,原来都是共过事的当年极年轻的同事。

再去看一位自己拉了队伍独立经营的小兄弟,这位老弟当年毕业初进我们所便 恃才自傲,特立独行,颇不得老一辈待见。但对我还算视同兄长。如今虽然还在单位编制内,但独立经营,内外一人说了算。进了他的工作室,开敞办公室里几十人安安静静,接待桌上堆着模型,却没有座位。不远处的会议室里正在开会,隔着玻璃隔断我见他坐在中央正指手划脚,目光和我碰到一起后稍怔了一下,便慢慢站了起来说了什么,众人遂起身鱼贯而出,而他却坐回椅子里去远远的望着我 。我走进去说子辛 你还认得我吗?他站起来面无表情走过来,好象目无所视从我身边走过到外面大工作室去。我回头望去, 只见他站定后,挥手向大家大叫道,弟兄们,海大哥回来看我们来了。回过身来大笑,扑上来一把抱住。二十年不见,这厮献身表演艺术的初衷依旧。

办公室里众人都是后来的, 面面相觑并不知我乃何方神圣,一会儿才听得有人说,小海是你吗?从里面办公室颤巍巍走出一位老者。子辛说还记得邢工吗?他早已退休我请他出山帮我把把关。我哪里用的着子辛介绍,叫声师傅,双膝一软几乎跪倒。原来我们这行儿学校里学不到的东西太多,这行业的前身,无论中国传统的大木作还是欧洲中世纪的行会作坊,都得师徒手口相传。我进单位时古风犹存,邢工便是我的开手师傅。他是江苏人,斯文老派,但是太太长年卧病在床,搞的他终日愁苦了无生趣。偶有高兴的时候,他也讲讲过去的好日子。曾讲过五十年代他从南工毕业分来北京,觉得北京的天蓝的不可思议。每到周末就去护城河边画水彩。旧城墙,河柳,和蓝天是永远画不够的。那时我们在做北影的剧场和摄影棚现场设计,他家里离不开,我则每日与年轻演员导演们住在北影单宿筒子楼里。晚上看些同样是刚毕业出校门的张艺谋,陈凯歌一伙泼皮拍的狗屁实验电影。忽有两日师傅没来,我回所里找他不遇,惊闻他被诊出癌症。下午去他家里,师傅非常悲观,拉着我的手说别无牵挂,只是工程就此拜托了。一定要做好。我望着他家里的狭隘昏暗,想起三十年前他曾心心念念的蓝天白云,忽然悲从中来,就落下泪来。好在后来发现是误诊。多少年后在美国公司也陆续带过些徒弟,现今美国学生不谙徒手画,我的徒弟往往被我龙飞凤舞的草图惊的目瞪口呆,那时我就会想起邢工的批评”画那么快,那么草干什么,甲方看你潦草就不会尊重你”。哈哈,终于混到可以不听师傅的了。

初八就要走了,临行前一天晚上一位老兄在老谭家餐厅为我饯行,偌大个餐厅只我们一桌,窗外的南河沿大街也车辆稀少,行人全无。整个北京如今也就皇城这一圈儿还认得了。饭后他开车绕着皇城慢慢走,南长街,南池子面目依旧却又干净多了,高大的槐树把影子投在灰墙上,如梦境般完美。从东华门向午门的路上,我们停了车出来,由不得的我竟上前去模了模城墙。

紫禁城下的筒子河在夜色里仍是暗的,居然静无一人。七十年代初筒子河冰面上都凿出一排3,4米宽,8,9米长的窟窿让鱼呼吸。那时夜里我们一帮朋友常来,把自行车墙边一靠便跳下去滑冰。通常是一字长蛇队,在冰窟窿间蛇行。打头的孙子往往紧贴冰窟窿角用外脚弯道滑过,因为夜黑,速度太快,后面的人什么也看不清,只能盯着前面人的屁股,不差毫厘。一旦掉下去,摔个鼻青脸肿不说,大衣不湿透众人是不会拉你上来的。如今冰刀刷刷的声音似尤在耳,柳梢之上,午门顶上高高的琉璃依旧在月牙儿下泛着青光。那左苍右黄的张狂日子竟一去不返了。

走到午门前,黑黑的广场上行人全无,只有两个背着微型冲锋枪的黑制服特警。上去跟他聊天儿,小伙子带着河北口音说平日这里还有人夜里放风筝,这几天怕有人放烟火,就设了岗。南面望去,端门,天安门,直到天安门广场一路的辉煌灯光远远照过来,映在这小伙子自信的脸上。这就是我们燕赵的子弟吗?灵武王胡服骑射缔造的骠悍,廉颇终老于楚念念不忘的赵卒的勇猛,灭了克林德的神机营士兵的义愤,和那千千万万奋战朝鲜的父兄的坚韧,应该还在吧。在他这个年纪,前途看上去就象眼前这条直通天安门的大道。而在我这个多走了几步的人看,前途实在是千万条盘根错节,可导向天堂,也可导向地狱的歧路,也许你选择了,也许你从未选择,无论如何,历史只会选择其中的一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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