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aHai

2010-09-05

他乡

Filed under: Uncategorized — FaHai @ 9:55 am

几年前有一段时间因为工作经常在东西海岸间飞。在西海岸星期五下午五点开完会再飞回东海岸常常已是星期六凌晨了。有一次因为大雷阵雨,飞机临时在明尼阿波利斯降下来,再起飞时已是午夜,居然是走到外面从停机坪爬舷梯。长长的一队疲惫的乘客,人手一部laptop准备在飞机上继续工作。素不相识,黑暗里队中一人说‘我们是不是太辛苦了? 一位女士应道,欧洲人星期五都不上班呐。一时无语。我插嘴调侃到 谁让我们效率低 众人哄笑。飞机继续向东飞,到威斯康辛上空就遇到了那个迫降我们的大雷雨云团。那夜月明,飞机在三万尺天空绕着云飞。那云月色下壁立万仞,上面不见顶,下面远远延伸下去,其中无数巨大幽冥洞穴,翻腾涌动,虚实变幻,万万千千的闪电明灭其中,地狱般惊心动魄的景色,绵延不知几百千里。遥远的云下面一个个中西部小镇的桔色灯光,浑不知高天上的风起云涌,依旧自顾自的宁静安详。忽然想起已经许多年没有回去看看了。

萨特说人的出生是身不由己的被抛入这个世界,很悲剧的事情。我们漂泊到异国,自以为是经过了自我选择和设计,待到身临其境,方知道这个抛入的荒诞并不稍让于再一次出生。当年来到那个中西部城市的航班一样是在一个雨夜,飞机两翼在暴雨闪电中划出长长的弧光。踉踉跄跄的着陆后。机场大厅一个人没有,窗外黑乎乎的,不知是早上还是晚上。好容易一个搬运工走过,问了时间,他说六点,我又问’six AM or six PM?’ 大概我的英语讲的比较接近机器人,那老兄满脸惊恐的看了我一眼,掉头就跑,边跑边说,It’s morning,Sir.心里一直奇怪,直到后来看一部美国老电影,几个怪发异服的纽约客开着鲜艳的古董车去乡下玩儿迷路了,问几个乡下孩子,‘我们现在在什么地方?’受惊的孩子说’先生,这,这,这里是地球‘。

与我进入这个新世界时的狰狞面目旗鼓相当的是未来的美国故乡的市容。汽车从机场开往市区,远远望去雨雾中一片灰蒙蒙高楼,工业时代的繁荣是一去不返了,工业时代的尘垢依然伴着雨水从老旧的摩天楼上淌下来。街上遍布垃圾和无所事事的人们,我对第二次出生的失望顿时远过多少年前的第一次。

然而正如所有的童年都是幸福的,新的生活居然出人意料的美好,非常有意思的课程,花不完的奖学金,无忧无虑的读书,许多书是读过的,也自以为有心得,和异文异种的同学们一交流,才知道一本书竟有无数种读法,那些就着红酒的讨论课,往往从下午直到午夜。课余去一个非盈利的设计中心帮忙,很快和主任Mark成了好朋友。通过设计工作又认识了一些朋友,为他们设计办公室和合伙投资的出租住宅,工作越来越多,我和Mark合开了一个自己的设计事务所,租了一个两层的小办公室,雇了本科高年级一些同学来画图。望着窗外Downtown的高楼,一片灿烂光明。后墙根随地大小便的无业游民,邻街的海洛因贩子,都忽略不计了。

经常背着相机,一个一个街区记录那些荒废的工厂和住宅,规划着未来的复兴。长满荒草的街道上偶尔遇到的行人会说你们日本人赶快把这些破烂儿买走吧。和Mark一起组织当地社区居民参与规划,向政府要钱。一次去一个小镇社区中心,几个老年人不让我给建筑照相,说我们这里不欢迎日本人,走开。我向这些二战的老兵们解释我是中国人,他们互相看看说,是盟军,那就照吧。政府的社区发展的钱批下来了,便组织大家开会讨论我们的方案,几百人的大会,那些一辈子做工的老人,穿上早就不合身的正服,踊跃发言。‘Peter Smith,陆军退役上士,军号A138923451。。。’ 深夜走过城里渺无人迹的十九世纪的大桥,望着那石拱上1870的字样,两个遥远的世界奇怪的融合起来,心想以前怎么不知道同治年间这里修了这么大个桥?

第二年我们更发达了,赢了一个消防站的设计竞赛,那时海湾战争前后,老布什治下的国家经济十分不好,大家都红了眼,落选的几家事务所不知怎么打听出我和Mark都没有建筑师执照,便一状告到了建筑师协会。星期一早上上完课一到我们的办公室,见两个人在那里翻箱倒柜,问他什么人,正要发作,Mark苦笑上前止住我说,呵呵,见识一下我们美国的建筑警察。好在我们有先见之明,成立之初请了几位老教授挂名一个顾问委员会,事情由他们出面摆平了。

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教授帮我们,教授的女儿就到我们这儿暑期打工。十九岁的Anna 是我们系里一位英国教授的小女儿,在读Fashion Design本科一年纪,什么也不会做,心性高傲又天真。有时中午一起去附近Downtown吃饭,她去做头发,挑剔的很,小鼻子翘到天上。可是做头发的阿姨们听的她一口伦敦腔,都喜欢的不得了,拿她当戴安娜待。还一个劲的唠叨说什么从1842年狄更斯以后,老家就一直就没人来过俺们这鬼地方。Anna 一天到晚傻呼呼的,一夜睡觉被蚊子咬了一身包,我给她一些花露水之类的药。过了两天想起来跟我说那药水真灵。一旁本科五年纪的坏小子Richard狗嘴吐不出象牙,说中国东西都骗人的。Anna一向最看不上Rich,急了一把扯下半截裙子说看我屁股上的包是不是小了?惊得我和Mark一起背过头去叫道,No! Anna, no! Rich 等几个坏小子高兴的上窜下跳,齐唱道Just Do It。

Rich是个很精神的家伙,6尺多高,但是在那里算是苗条的,长睫毛的大眼睛像Elvis 一样含情脉脉可嘴角永远透着一丝坏笑。一次我给施工公司打电话抱怨,说’I don’t care what you said,…’打完电话,Rich悄悄走过来对我说,你讲的英语不对啊,我们这儿都说I don’t give a shit ….哈哈哈。以后他就自命为我的俚语老师了。Rich经常抱怨他现在的女友不让他碰,怀念上高中时曾和200多个女孩上过床,我说你家那个小镇才六千人口,你比中世纪的领主还黑啊。人一辈子能干多少次是有定数的,你预支的早,今后的日子有的熬,说的他痛不欲生。终于有一天见到他的女朋友来接他,她是医学院的,大Rich三岁,大方又成熟,与大家搭讪着。Rich在一旁蹑着手脚收拾书包,虽然低着头,尾巴却摇到天上,嘴角的笑变成了不好意思的自嘲。看着门关上,这么个坏蛋被乖乖领走,大家都屏着气,忍住笑,忽然门又推开,Rich探头进来严肃道,谁都不许笑!一屋子人再按捺不住,笑的捶胸顿足。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很快我毕业了,设计中心被州政府削减经费关了,我们的小事务所也没有工程。我把一切东西装到一辆卡车上,准备去东西海岸碰碰运气。临走时大家聚了聚,我信誓旦旦的说等我考下执照,一定回来把咱们的事务所办起来,Rich一辈子很少出这个州,忧郁的望着我说,纽约,加利福尼亚那就是外国,你也敢去啊。

别了,别了。在东海岸落了脚,从此竟再没有回去把我们的事务所办起来。四五年后一次去芝加哥路过回去看了看,办公室居然还在。Mark高兴的迎出来,紧紧抱了抱。他的执照还没有考下来,然而办公室井井有条,还有两个人在工作。主要的墙上挂着我当年给附近社区设计的双人床大小的总图模型,打开抽屉,Mark 拿出大叠的草图,和我讲哪个计划在哪年曾被人提起,有了如何的进展。绝大多数草图都是我当年画的,早就忘记了,突然再见到,恍若隔世.几百张图摊开来,细细看去,除了工程,边角上还有当时聊天儿的信手涂鸦,Anna画的小鸟,Rich 画的鬼脸,一位都灵来的女生画的树林,和我们研究生班上一位年轻德国建筑师认认真真画的一颗五角星。没有一个工程真正做起来了,它们象我的一群营养不良的孩子,东倒西歪,拉着Mark的手蹒跚前行。我望着Mark清澈见底,理想主义的眼睛,不知这些年他如何过来的,不知什么在支持着他,心中好不负疚。

早就不知道伤心了,傍晚从城里出来,觉得胸中什么东西憋着,开车无目的的沿着旧日熟悉的乡间小路狂奔,路两边没人高的蒿草,夏夜里飞虫乒乒乓乓打在车窗上,突然一个正发光的萤火虫撞上来,金星一样迸裂开来,每一滴汁液都是明亮的金点,渐渐变成蓝色,然后消失于黑暗。生命的脆弱和光辉,多么偶然的事。

又是十几年,今年夏天又发兴致开车去芝加哥,然后不由的回到我的美国故乡看看。我设计的那个办公楼还在,到了门口却没有停下车,怕里面已经换了人,怕里面的故人不记得我了,更怕里面还有人记惦着我。出了城捡小路走在山野中,三百 多哩,慢慢来到我喜欢的那个僻远的州立公园。俯瞰山谷的大平台依然寂静,山谷中郁郁葱葱,森林直达天际。云彩的影子静静滑行,抚摩着树梢。山风吹过,漫山参天大木婆娑摇曳。万树悉邃,一如天籁。

独自云游,
我越过山岗和峡谷。
森林中闪烁的湖泊,
万千水仙在起舞。

。。。。

这是当年在这里高咏过的 Wordsworth大叔的诗吗?为什么我还记得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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