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络时代,偶尔我也看看电视。最喜欢的频道,自然是 Travel Channel 啦。其中一档节目叫“Bizarre Foods”。主持人安德鲁是个秃头大胖子,是厨师,也是个美食家。在这个节目里,他热情洋溢,兴致勃勃地走遍世界,遍尝天下最古怪最奇异的食品。与其说他对各地美食感兴趣,还不如说,他对一切可以放到嘴巴里去大嚼的东西统统感兴趣。

在节目中,安德鲁吃过新奥尔良的大水老鼠,西班牙的BULL BALLS(牛睾丸),阿拉伯市场上的羊眼睛,印度特产臭咸鱼,非洲土著妇女采集的白蚁,南美部落人猎取的野猪的肠子。颇有几次,他很有些犹豫,不过最终都在当地人鼓励及挑战的眼光下,勇敢地吞下去了。只有一样东西,他努力尝试了两次,都没能成功,那就是号称水果之王的榴莲!他在东南亚的丛林里试过一次,一边放到嘴里,一边嘟囔说,“这味儿有点象烂洋葱–” 话还没说完,就吐出来了。还有一次在他的家乡纽约,中国城的水果摊上,和他的华裔哥们一起。安德鲁见他们吃得那么津津有味,就又跃跃欲试,尝了一下,结果还是吐出来了。Yikes!

不过,安德鲁的经历并不是总是那么痛苦,大多数情况下,他所找到的确实是当地美食。往往在一家不起眼的小馆子里,他能尝到顶呱呱的好东西,那时候,他那副无限享受的吃相,岂不令人食指大动呢。

只是,在纽约,应该什么样的美食都有吧,何必辛辛苦苦跑遍世界呢?安德鲁有一句名言说得很精彩,
Good foods don’t travel,美食不离乡。

但凡美食,和各种艺术形式一样,总是与当地地理,气候,风土,人情,物产,民众性格,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美食若远走他乡,就失去了那些,好像没了灵魂,只剩了皮囊。人们也只能得其形,而不得其神了。

记得我去纽约,朋友带我去一家川菜馆吃饭,听说那里有非常地道的川菜;还有去温哥华,去了一家据说是最地道的港式茶餐厅;还有一次在洛杉矶,在一家地道的北方小馆吃早点;还有在巴黎,小巷子里找到一家麻辣烫;在慕尼黑,寻寻觅觅终于找到一家温州小馆。。。说来说去,在国外大家总是要找地道的中餐馆,决不肯再吃什么本地化的中国菜,味儿太不对了。但是,即使这些地道的中餐馆,若是放到国内去,也立刻会被淹没在浩浩荡荡的美食海洋里。

有一次回国,我跟朋友去一家烧烤连锁店,是那种大排档式的小店,也没有厨房,烧烤炉就在店外路边。店主把一排排蘸满调味酱的肉串,鱼串,蔬菜串,放在烧烤架上,带着炭火味儿的浓香弥漫在街道上,悠悠地飘出小巷,把远处的人也招引进来。我们要了几串烧烤,加上几瓶冷饮,坐在简陋的小棚子下大嚼。朋友见我吃得开心,说道,“不错吧?你们美国的烧烤比这怎么样?”我给辣得说不出话来,只有进的气儿,没有出的气儿,吸溜着答道,“咝,差,咝,咝,差远啦!”

我这个中国胃真是没办法。在国外也常常烧烤,有时候也觉得蛮好吃。不过大多数时候都只是闹着玩,娱乐为主,美食次之。实在不如在国内吃得那么过瘾。

还有一次在美国,听说附近举办“小龙虾节”,不仅会有新鲜小龙虾,也会有烹制好的小龙虾售卖。我高兴坏了,小龙虾在我的家乡,算是最受欢迎的特产之一了。于是兴冲冲地跑过去,人也不少,可是,闻一闻,香味儿呢?看一看,那些红艳艳油光光,排列得整整齐齐的小龙虾呢?一样也没有。小龙虾们没精打采地待在盘子里,淡而无味,我随便尝了几个,败兴地回家了。小龙虾,还是那个小龙虾,怎么就没了那个吸引力了呢?可见我爱的,并不是小龙虾,而是那个留在我记忆中的,熟悉的香味儿,家中厨房里的锅铲“咔嚓咔嚓”在锅里翻搅的声音,和朋友一起在小摊儿上等待时的闲聊,或者只是家乡人们那种凑热闹似的,对小龙虾的狂热?

和朋友打电话,无意中提到小龙虾,她笑着说,“哦,小龙虾,多得很,你回来,请你吃个够!”

呀,美食不离乡。

记得小时候过春节,是全年最重要的事。提前几天,家里就得开始准备了。如果舅舅们都回来,那就更热闹。为了避免丢三落四,菜单总是全家一起拟定,整整齐齐写在一张纸上,有肉有鱼有鸡,有热菜有冷拼,有汤有甜羹有面点,一样不落。我最喜欢帮忙做的,是蛋饺,我们还起了名字,叫做金月亮饺。其实很平常,馅跟饺子是一样的,只是皮有些麻烦。要用鸡蛋和面粉混合打匀做成蛋面糊,拿一只大铁勺,先放在炉子上烧热,再用一块肥猪肉,在铁勺里抹一圈油,然后倒一点蛋面糊进去,手腕一翻,铁勺一转,把它摊成一片圆圆的饺子皮,再放馅进去,趁着蛋面糊还没有完全凝固,用筷子小心地封口,就行了。这样的蛋饺,因为馅没熟,还不能吃。一般是准备一大盘,在过年吃火锅或做汤的时候,放一些进去。左右邻居家家都做,口味稍有不同,方法也不一定一样,但每家差不多都有,是春节的经典菜。邻居的小伙伴们在一起闲聊,还常常互相嘲笑对方的方法不如自家的好。

现在儿时的伙伴都在五湖四海,偶尔聚在一处,也是去餐馆酒店,家乡的蛋饺恐怕都被遗忘了吧。我也曾经买过一只铁勺,想自己试着再做一做那种金月亮饺。不过,没有那个气氛,直到现在也没提起精神来实现。

去年回国,正赶上端午,五花八门的粽子吃了不少。然而最让我兴奋的是见到了久违的绿豆糕。粽子在国外的中国店也买得到,但绿豆糕就从来没见过。我已经十多年没尝过了。家人见我那么喜欢吃绿豆糕,有些吃惊,说道,“绿豆糕?有什么好吃的?太油腻,太甜了。”我忽然想起,似乎自己原先没出国的时候,也不大爱吃它,不过是过节时应应景儿,吃一两片而已。是现在变馋了?

我想是的。我每次一回到国内,就吃啊,喝啊,多多益善,总也不够。既然带是带不走的,我只能把家乡的味道尽量装起来,装在记忆里,在以后的日子里慢慢回味,无法遗忘。不,不,怎么能忘,那种味道从小到大,已经浸入血液,擦洗不掉,时时飘散出来,勾起回味。每回又尝到它,就像重新找到自己,找到了那个曾经失去的,而又将失去的部分。当我离开,我只是带走更多的思念。

呀,美食不离乡,离乡的,只是旅人。

给我一瓢长江水啊长江水
酒一样的长江水
醉酒的滋味
是乡愁的滋味
给我一瓢长江水啊长江水

给我一张海棠红啊海棠红
血一样的海棠红
沸血的烧痛
是乡愁的烧痛
给我一张海棠红啊海棠红

给我一片雪花白啊雪花白
信一样的雪花白
家信的等待
是乡愁的等待
给我一片雪花白啊雪花白

给我一朵腊梅香啊腊梅香
母亲一样的腊梅香
母亲的芬芳
是乡土的芬芳
给我一朵腊梅香啊腊梅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