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由一本小说而发展为一门专学的,以在下之孤陋寡闻,仅知《红楼梦》一例而已。

红学热热闹闹已历百载,在这个拥挤的门庭中,汇集了古今中外最聪明最睿智的学者及文学家,从王国维,到蔡元培,到胡适,以至于陈独秀,鲁迅,陈寅恪,张爱玲,近来更有刘心武,王蒙,等等。更不用说那些以红学为业的学者俞平伯,周汝昌,等等。还有一个人,凡是我们这一代人,把那一套人民文学出版社1974年版的《红楼梦》读得稀烂的,一定都熟知李希凡。此人是当时最红的红学家,可谓“红中之红”,误我不浅。以后再说。

《红楼梦》开篇第一回说“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研究红学的,更加是痴人,呆汉。仅举一例,说来以博一笑。

1973年左右,有一首曹雪芹的佚诗在红学界流传开来。这可了不得了,除了红楼原书中的诗词,曹雪芹从来没有诗作留传于世。原诗本来只有两个断句,是在雪芹好友敦诚的作品中偶然发现的,另外6句不知所踪,可是敦诚却吊人胃口,赞为“新奇可诵”。这可就点了红学痴人的死穴,从此心痒难忍,抓耳挠腮,渴欲一见。

红学家吴恩裕,是第一个见到完整原诗的人,而他是从周汝昌处转抄而来。完整原诗发表后,立刻引起红学界的轩然大波。另一位红学大家吴世昌,把此诗拆开来,拼回去,翻来覆去,研究了个透,最终认为“从思想性艺术性,韵律及技巧方面来看,确是原作无疑”,并给以极高评价。但很多人不买账,认为这是今人伪作,而其作者,就是周汝昌本人。岂有此理,吴世昌哪能容此谬论,痛加驳斥。后来反对的人多了,吴恩裕也有些难得的糊涂,就将自己见到原诗的经过,原原本本写了出来:当时周汝昌告诉他,有人留了这首诗在自己的寓所,因他不在家,不曾见到赠诗的人,并不知来源是否可靠。

这周汝昌也真是的,还不站出来解释么?论争持续了几年,直到1979年底,周汝昌终于说,这首诗是他根据那两个断句试补的,而且共补了三首,其仿作内容空泛,风格不合,与原作绝非可比。原来是周汝昌故弄狡诈,却无意中狠狠扇了吴世昌一个大耳光,不知他作何感想。真令人同情。

看到这些论争,真是觉得红学家们吃饱了饭没事干,劳心费力,做这些毫无意义的事,当真是百无一用是书生。不过仔细想想,也是情有可原。红楼梦留下那么多谜团,如同案件悬而未决,怎不让人念念不忘?曾有人说,红楼梦是史上炒作最成功的案例,引无数学者不为五斗米低头,却为红楼尽折腰。有道理。

可是材料太少,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研究者渴望得到新鲜史料的心情是可以想见的。一旦有新材料被发现,总有人认为是真,也有人认为是假,必定产生争论。周汝昌自己就曾经因为曹雪芹一幅小像的发现,卷入一场争辩。当时他极力辩驳,认为小像无疑是真。但几经波折,伪造此像的人后来终于承认是自己所为。周汝昌也被扇了耳光,只得打落牙齿和血吞。

像周汝昌吴世昌这样的学者,以毕生精力钻入红学。他们从潜意识里就极为希望这些材料是真的吧。本来痴迷于红楼梦的人,就有些呆气,虽然有严谨治学的精神,有时也情难自禁,难以辨别材料的真伪。更有一些红学家为了“宝钗是好人,还是坏人”这类的问题,几挥老拳,恶语相向。呆耶,痴耶。

这真让我对红学家们的权威产生深深的怀疑。红楼梦里充满了暗示,隐喻,谐音,象征,研究者们在相当多的问题上,多是主观臆测,象侦探一样进行推理。虽然他们富有智慧,比福尔摩斯还强,但完全没有确凿证据支持,如何断案?加上中文的模糊性,得到确切的结论几乎不可能。比如说,红楼梦开篇有这样一段话,“后由曹雪芹于悼红轩批阅十载,增删五次。”即使如此,还是无法断定作者就是曹雪芹,改编,整理手抄本也可以这么说。红楼梦众多谜团的谜底,大概永远也解不开了。

呜呼,痴人说梦,是红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