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家访

玩笑归玩笑,舒红还是喜欢跟桑呆在一起。她工作不忙,又不用学习了,成天闲得慌。他有时带她去他们“四人帮”的聚会,都是大学毕业以后“从了商”的,碰了头就是天南地北的侃。他们都叫她,“桑的小朋友”,却从不探究他们之间的关系。有时他们之间开点半荤半素的玩笑,也不会牵扯到桑和她。不过他们每次见到她,第一件事就是竞相痛骂她的头儿,逗她开心。谁骂的花样出新出奇,她笑的最开心,谁就像赢了比赛一样得意。

他们最常去的地方是梅地亚宾馆,一楼的小咖啡厅。咖啡厅的角落有圈小沙发,很安静,他们几个常常陷在里面天南海北地瞎侃,舒红听得半懂不懂。舒红有时觉得他们有点故作神秘,特意用拗口的俚语,甚至有时打发她去买个烟什么的,把她支开。

梅地亚宾馆好像是中央电视台办的,从长安街上看过去挺气派的。偌大的停车场停满的据说都是好车。刚到北京的时候舒红还很向往,不知道里面是个什么样子,是不是一转身尽看到电视上的人物。不过她还没好奇到自己去看个究竟。

第一次跟桑他们去的时候,舒红很留心地四下看着,桑问她感觉怎样,她说,“不错,挺窗明几净的。”确实,不知道为什么,“窗明几净”几个字一下就蹦到她的脑子里。她其实非常喜欢那种英国乡村风格布置的咖啡馆。墙上木制镜框里的风景画,一色木制的桌椅家俱,四处散漫的摆放着的鲜花,小方格布的桌布,方巾,跟服务员的围裙是一个系列的。可是要形容那种感觉,还真找不到什么好的词。

他们几个都笑了。他们中最活跃的小齐说,“现在这地方不怎么样了。不过刚修好的时候,那范儿可不小。我们现在也就看它离桑家就几步路,方便,才来这儿。在这儿坐腻了可以去桑家里蹭饭,喝酒,接着侃。喝多了不回家都可以。反正他们家他是家长。”舒红头次听说桑的家就在附近。可不是吗?他说羊坊店,是在这一片的。是二环附近吧,从长安街通过来,很繁华的商业区,可不像什么住家的地方。

那天下午在梅地亚呆的时间不长,大家都有事,各回各家。桑问舒红,“去我们家坐坐?我老妹妹回来了,报了个培训班读,晚上回来。我做点好吃的。”

舒红想,怪不得这一段他很兴兴头头的样子。她问,“你真是孤儿?父母都不在了?”

“当然。我什么时候骗过你?”桑说。

想想既然家里没有父母也就没有什么关系了,一来也有点好奇,不知道桑家里是怎样一个情形。舒红痛快地答应了。

从梅地亚出来,越过长安街,走进一条不宽的马路。两边都是小店铺。桑拐进几家店里买了肉,蔬菜,面条。他叫店里的人某大妈某大爷,一副老熟人老街坊的样子。

走过四五热闹的街口,店铺突然消失了。

横亘在面前的,是巨大的瓦砾场。几乎看不到边际。四处是残墙断壁,还有很多机器在操作。有推土机,起重机,吊架什么的。远处似乎已经有楼起到一半了。近处的好像还在拆,但已经拆得七零八落了。

舒红吃了一惊。突然想到聊斋里的故事,这儿哪会有人家住啊?除非是狐狸精,或是半夜迷路的落魄的书生。可是桑还领着她往前走,穿过那些乱石块,来到一处相对而言保存较为良好的地带。这儿墙还是墙,门也在,门上还挂着把老式铜锁。桑拿出一串钥匙,摸出其中一把,打开了锁。

他推门的瞬间,舒红想,这一定是童话里的情节。门后面,是另一副景象。田螺姑娘或是白雪公主一定把这个地方收拾得窗明几净,象世外桃源一样。可是他们进了门,没有奇迹,门内一片漆黑。桑随手拧开了白炽灯,灯也只发出昏黄的光。大白天的,室内感觉却如深夜一般。

他们一路走过去,桑一路开着灯。也不知道是老房子结构的问题,还是墙壁破旧肮脏的缘故,感觉房子里极黑。房子四四方方的,中间还有个天井,放一套桌椅板凳坐着喝茶不成问题。围着天井,四面分别是四个极大的房间。一个做了厨房,一个做了起居室,其他的该是卧室吧,房间里又有小隔断。这个房子面积上该是很大的,然而因为塞满了家俱,肮脏破旧的家俱,东一处西一处地扔着,感觉拥挤狭窄。四面墙透着风,土也往里灌,大概下雨屋顶还得漏雨。

这样的地方,可以说是舒红一生中亲眼见过的最破落的地方。如果不是亲自见到,打死她也不会相信桑这样衣冠楚楚的人会来自这样的地方,更没法想象他的那一帮子朋友会肯屈驾在此消磨时光。

这一刻,有什么东西击中了舒红的心,她终于明白了什么叫“孤儿”,是狄更斯笔下的Oliver那样的真正悲惨的孤儿。流离失所,饥一顿饱一顿,不是象她那样风花雪月,自怜自爱的所谓“孤儿”。

对桑,她蓦然生出最深切的同情,几乎想伸出双臂,把他搂在怀里,告诉他,她会带他逃离这个地方,去到一个温暖明媚的所在,给他幸福。是美救英雄,不是英雄救美。

舒红在那儿心里翻江倒海,桑浑然未觉。他自己到房间里麻利地换下了衬衫西裤,穿上T恤牛仔裤,外面套了个油迹麻花的围裙,把舒红安顿到厨房小桌旁坐下,自己喜孜孜地开始锅碗瓢盆地大操大办起来。

桑说,“今天专门为你做一个土豆丝。看看能不能跟你姐姐做的相比。”舒红抱怨过北京餐馆里的土豆丝没有姐姐做的切得细,而且醋放得太重。她夸耀过姐姐的刀功,说那简直是艺术。现在桑也给她表演这种艺术。他一只手摁住了已经横切成片的土豆,一只手握着刀,嚓嚓嚓嚓地切过去,只见刀起起落落,落处细如发丝的土豆丝四散开来。

舒红说,“简直太棒了。真看不出你还有这一手。”

桑说,“你没看出来的还多呢。”刚说完,他“哎哟”一声,扔了刀,用原来握刀的手,死死摁住另一支手的中指。舒红一下跳起来,冲过去,说,“切着手了吧?疼不疼?”一边马上用嘴含住他的手指,这是她所知道的最管用的止血办法。嘴里却没有预料中的血的咸腥味。一抬头,她看到桑含笑的脸,眼睛笑成了月牙,一口雪白的牙齿在昏暗的屋内分外醒目。她一下明白他在作弄她。

又羞又怒,加上刚受到的刺激,她伸出拳头捶打着桑,“叫你使坏!叫你使坏!”一边却忍不住哭起来。她不知道她在哭什么。好像不是为自己,是为桑,因为觉得他可怜,心疼他。另一方面,又知道自己的这种担心和可怜不必要,人家活得好好的,说不定还会笑她自做多情。所以又还是为自己,因为怕别人笑自己。

桑轻轻地搂住她,柔声说,“好好的怎么哭起来了?开个玩笑嘛。不会真担心我手指头切掉了以后没人要吧?”

舒红哽咽着说,“我就是觉得你好可怜。外面像模像样的,却住这样的地方。我一辈子没见过这么糟糕的地方。管自己,还要管个妹妹。你的孤儿,比我的正宗多了。”

桑说,“傻丫头,你是为这个哭?你的想法真奇怪。”他手上加了力,舒红跌进他的怀里。他身上还系着那条肮脏的围裙,但舒红顾不了那么多了。他的温暖的面颊挨擦着她的,她能感觉到他刚刮过的胡茬,闻到那带有淡淡烟草味的剃须水的清香。他温柔地舔干了她脸上的泪水。犹犹豫豫,试试探探地,他的嘴唇拂过她的,一次,两次,三次。那种温暖的触感让人痒痒的,又捕捉不住。终于,不知道是谁主动,他们吻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