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里的菌子

“过了秋,日子渐渐丢”,从哪里听来的老话,被想起来,在各种嘈杂纷攘和不可思议的传闻里,秋天就到了。唉唉,日子是这么匆忙,四季的更迭似乎越来越快,太多的东西都丢在这匆匆忙忙的岁月里,管不了。

水稻在阳光充足的时节疯长,雨水多了起来,山里树木下,各种各样的菌子纷争着冒出来头来,今年各种果实结的多,菌子也比往常年份多。青头菌长在松树林里,也散落在草丛中,是滇东北这边最常见,最普通,也最安全可靠的菌子了,从来不用担心会中毒。有一种颜色发乌的看起来和它像,村民叫狗头青的就有毒。青头菌顶盖的颜色是鲜亮的粉嫩绿,把子是纯白,很容易辨认,也极容易得到,有时用松枝翻开松树底下的枯叶,就有一小片。小时候常常把采来的青头菌放在火炭上烤,一会儿烤出水来,放一点盐就是美味。一种常见的做法是把它放进锅里,油盐、大蒜,芹菜,新鲜花椒烩着吃,味道鲜美;还有一种做法是把刚刚从土里冒出来的,还没有展开顶盖儿的,像半开的花朵般的青头菌洗好,把加了盐蒜姜的猪肉沫填进去,一朵朵堆放在盘子里蒸熟,这是我在城里吃到的做法。有一天在一家餐馆竟然吃到烧熟的青头菌,让我恍若回到童年。

有一类菌子通为大把菌,比起青头菌来,把子要肥大些,伞盖紧实很多,底下大,慢慢地收缩上去,伞盖小。大致有三种颜色,一种色白一点,把子上有一丝丝咖色的花纹,村里人也叫“白牛肝”,一种是深褐色的,这一种劲道很足,味浓香,被叫做“黑牛肝”,还有一种是黄褐色的叫“黄牛肝”,它们的通常吃法是炒着吃,放油盐、大蒜、干辣椒。有一种叫“捏捏青”的,也和他们是一类的,颜色黄里发红,手碰到伞盖下面就变成靛青色,这种菌子味道更鲜美,不能和葱同食,据说会中毒,所以被称“老葱菌”。这一类菌因为庞杂,不好一一认清,偶尔就有中毒的,所有的菌子里加蒜据说就为了解毒,如果大蒜变黑,就说明有毒不能吃,可是在美味的蛊惑下谁仔细去辨认蒜瓣的颜色呢?靠传统习惯认为可吃的菌子是安全的。所有的菌子都很奇妙,它们对生,在这里找到一朵,在周围也一定会发现另外一朵,最少会有两朵菌子先后冒出土来,相对而在。

菌子中毒会产生幻觉,凡是吃菌子中毒的人,都说看见地上冒出很多很多的小人人来。他们双眼发亮,举止怪异,指指点点、满口胡言乱语,好几天才能恢复过来。据说他们根本不知道吃菌子中毒之后发生的事情,他们的记忆里,吃菌子发生的那一段是永远的空白,不管过去多少天,他们还是认为是他们吃菌子前的那天。有人因为菌子中毒死掉,有人中毒变成疯傻,可是这样的事例毕竟极少,尽管官方一到食用菌上市的时节就常常提醒,菌子还是餐桌的美味。也从来没有人想以身去试试,那些不寻常的菌子到底真的有没有毒,只是依照老经验罢了。曾经见到过轻度中毒的人,解毒的方法很奇特,是喝一大碗化开的猪油。这些安全的菌子,有毒的菌子,是不是老祖宗用自己的生命证实过毒的有无,告诉后人的呢?这个过程一定是很长的故事了。

有些菌子形状奇奇怪怪,一种叫刷把菌的,长得像鬼手,像变形的细长手指,它的颜色是藕白色的。它们大多长在栗树丛里,厚厚的腐叶,黑色的枝干下,猛地出现那么一丛丛菌子,看起来很怪异,小时候根本不敢去碰。说是可吃的,可是没有人去吃它,一则因为可吃的菌子很多种,二则那样的形状也太奇特了,太不寻常,不像普通的菌子,没有人对它有食欲。以后听说科学研究发现,那类菌子含稀有的什么成分,有返老还童这样的功效呢。可是它一定得长在生态极好的栗树丛林里,随着生态的失去,适合它生长的土壤极少了。

鸡枞菌,长得像鸡脚杆那样细长,高个儿,没长开时像没有打开的长把伞,顶盖只占把的三分之一或更少些,看起来像箭头一样。父亲从前教书的乡下产这种菌子,那里是红土地,喀斯特地形。父亲带回家的是那种煮熟了,一颗颗穿在线上晾干,加了一点盐的,吃起来香味特别,绝对的原生态。因为稀少,鸡枞菌算是滇东北名贵的菌子种类了。鸡枞菌一般就烧汤吃,撕开成一条条的,或者用青椒炒,多半油炸了,做成鸡枞油伴面条吃,也可以单独佐餐,味道鲜香。

云彩菌,算滇东北最贵的菌子,它的形状十分奇特,是深灰,顶的地方泛白色,质地硬朗,不长树上,长在草丛边,或者灌木丛里,因为颜色跟周围的环境太接近了,就很难入眼被找见,数量也极有限,有点像天空灰白色的云朵,没有把,也没有顶盖,一丛,一盘,所以叫云彩菌。不知道人们为什么还叫它“干巴菌”,大约是水份极少,干巴巴的样子吧。因为杂质很多,草和沙子,甚至是细小些的树枝参透在菌里面,所以得一点点撕开来清洗,人们为此发明了各种各样的洗法,最有效的一种是用面粉揉着洗,不过那样会让它失掉不少的香味。干巴菌和云南的火腿炒饭,是绝美味。不过你之美味,正是他人之毒药,也许有人并不喜欢这样的味道。

鸡油菌长在草里,不经意在某个地方就看到它,黄灿灿的像鸡油一般。曾经在草丛里采了一堆堆,内心的欢喜无法形容,像挖到了一个宝藏。用青椒和蒜瓣炒出来,黄的白的绿的颜色,看到爽心悦目,色香味都齐全了。

住在山里的小学同学告诉我们他采了好多菌子,让去吃饭。我们特意去早一些,上山采菌子,这些各种各样的菌子,能吃不能吃的,都有自己独特的形状和气息。一枚枚鲜艳的菌子,外面是鲜红色,里面是白色,不生虫,总是很完整,它生来就不是为着吃的,人们都说它是毒菌,小时候就喜欢一脚把它踢得远远的。有一朵朵黄色的,就像盛开的南瓜花,说是可吃的,可我们也几乎不采它,我们从来就对所谓有毒的菌子不屑一顾。今天仔细看起来,这各色各样的菌子长得真美,真有意思,可是我们从来没有想去认真关注过。 人多么奇怪,只是对自己觉得有用的安全的东西投入感情和精力,形成依赖,却从来不关注另一些看似无用实则可能有重大用处的存在,或许因为无知,恐惧,就选择了忽视。

这些山珍和海味比较起来,我更爱山珍,更喜欢到山里去捡菌子的感觉:天蓝风轻,森林里那些腐殖土和凋落的树叶、各种植物、菌类发出好闻的气息。小学同学不吃菌子,他说他喜欢捡菌子,今天出的菌子,过不了一天就腐烂了,生命只在朝夕之间,总得快速下手去采,采了一箩筐回来,在天气好的晾干,就是冬天煮火锅的美味佳肴。遇上阴雨天,只好由山里的菌子自生自灭了。

由此看来,菌子最能够体现时光匆忙的涵义了:life is today ,活在当下,让生命之花从容地盛开,哪怕转瞬凋谢,零落。由于天然食品越来越少,营养被证明很丰富的山里的菌子在城市里很可以卖一个好价钱,村民们采摘的菌子,被贩卖到城里去,上了人们的餐桌,不只是在山里自生自灭了,我们上山采菌子,变成了一种娱乐,一项奢侈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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