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事找事系列:董寿平谈三一八惨案 (转贴)

董寿平谈三一八惨案
 

  记录者按:1926年三一八惨案,是20世纪上半叶惟一一次中国学生在最高当局门口流血的事件。1994年2月至9月,记录者在为书画家董寿平(1904,2,17-1997,6,21)进行录音采访,以备为其写传记过程中,做为亲历这一惨案的当事人、东方大学学生会的负责人,董寿平6次着重谈了惨案前一天下午国民党北京市党部在翠花胡同8号对学生领袖的动员。为了让后人多侧面地了解这一惨案,将其口述原汁原味地整理如下,并将三一八发生后一些可印证的资料附录于后。

1994年1月21上午董寿平在中日友好医院谈:

  东方大学创办人、校长余天休(任注,天津人民社《胡适选集》第290页谓:“这五大敌人是不用我们详细证明的。余天休先生曾说中国人口百分之九十五在贫穷线以下),讲新的社会学,死了七八年了。卡特当总统时的顾问,广东人。国民党时到美国教书,再以后当卡特顾问。我有的同学跟他有来往,说是卡特的顾问。过了一年我问他,说死了。卡特小他几岁。我1922年在北京最初上的世界语学校是1920-21年创办,后来我到南开大学不到一年,1924年春转到北京东方大学,26年3月出事后,暑假我回了洪洞老家。我一直是孤立,对谁也不接近。认识的老乡,也有为共产党干的,认识是认识,谁也不接近。我干我的。24年转过来就是三年级。到南开学经济,基本上是辛亥革命以来知识分子的思想,实业救国,如何振兴中国。1928年看到梁漱溟的《东西文化及其哲学》,27年在山西呆了一年,28年到北京,全家搬来了。

  秀才造反,三年不成。我不跟上上当。明知道不行的事情。前一段李大钊的女婿(任注,在董寿平病房见过这位姓贾的山西人,戴着眼镜,很文雅,他的继任妻子姓金,满族人)又来找我,他不知道那个。李大钊他本身是书生,利用学生去卖命。所以我对那个认为冒险,危险得很。我戴了十年共产党的帽子,全部是因为这个。山西人认为,好象我是共产党,当共产党抓。我跟各个派别都有来往,跟左派接近一点。

1994年1月23日董寿平在中日友好医院谈:

  那是学生运动。李大钊说的我记得很清楚,他说应该拿上棍子棒子,咱们是首都革命。他这是对学生领袖讲的。现在美术馆前面有个胡同叫翠花胡同。翠花胡同八号,那是国民党的总部。院里挤得满满的。李大钊在中间,陈毅、于树德在他左右。陈毅当时是中法大学的。我当时是东方大学学生会的代表。我和刘和珍等没来往,就是一个学生会代表。他们跟鲁迅是一派。那是对多少学生训话,我怎么能说话?听人家训,站着听。李大钊他也在台阶上站着。我认为这是不能成功的事情,制造混乱。所以我第二天就不再投入了。第二天参加不在前头了,在前半段中间。我不干那事。我认为这是自找逮捕,牺牲得没用。无非挑事,煽动。我这人是给任何人不做工具。北京大学在前头,二三万人。头天院里学生代表几百人。三一八死三十几个,(下令)开枪的是楚溪春(任注,据《民国人物大辞典》,楚溪春,1896-1966,河北蠡县人,1925年任临时执政府卫队旅参谋长,去职后,入陆军大学,后任山西教导团教育长。1927年秋,任第七军少将参谋长……)。段琪瑞叫执政。没总统了,也没国务院,叫临时执政府。开枪,学生如鸟兽散。普遍抓,学生代表都要抓。我跑到菜市口山西卖纸的店里藏起来,呆了二十多天就回山西。那年没举行毕业典礼,都跑了,毕业证没拿到。毕业证谁管?谁也不要了。后来校长都跑到美国,不是因为此事,余天休当时是新的,后来是反动的。八十年代是卡特的顾问,讲社会学。东方大学校址大概1928年改成辅仁大学。

1994年3月7日董寿平在中日友好医院谈:

  我原来是学经济的,后来学哲学什么乱七八糟的,在东方大学学经济思想史,那以后主要搞学生运动,那几个月没好好读书。接着三一八惨案,我是东方大学的代表。当时,学生为什么能组织起来?是因为1925年上海五卅惨案,影响北京学生活动起来。那时国民党党部已经成立,主要负责人是李大钊、陈毅、于树德三人(任注,据《民国人物大辞典》,于树德,1894-1982,河北静海人,曾任北大讲师、教授。1922年加入中共,1924年1月、1926年1月连续当选为国民党第一、二届中央执行委员。历任国民党北京执行部常务委员……)。由这三人领导北京的学生。那时无所谓党派,不一定是什么党。其中绝大多数人名义上说是激烈派。国民党公开了,党部就在美术馆前边的翠花胡同八号。游行学生经常在一块开会。从三一七开始游行。游行到执政府门前,我在前头,闯哩。后来游行几个钟头就散会。各学校的学生代表就集中到翠花胡同八号训话。李大钊讲话,明天继续游行,你们回去准备棍子棒子,举行首都革命,(任问董《鲁迅全集》讲的八国联军问题,)与那没关系。当时学生与学生有一个争执的口号,一个“打倒英日帝国主义”,一个是“打倒一切帝国主义”。比较温和的一派,认为纱厂事情是日本的纱厂,英国纱厂记不清。工人顾正红,为顾的事。当时大家心里明白。现在看起来激烈的、说打倒一切帝国主义的是共产党,即国民党左派。当时是国共合作,在一块。说打倒英日帝国主义的,是针对具体事情,是没有党派人的想法,就事论事。游行第二天,两个口号,一切帝国主义、英日帝国主义。事前在沙滩北大红楼开过好几个会,一开会就争论起来,争吵不休,甚至板凳、椅子就飞起来了。因为是学生会,不是国民党的会,我也参加。实际上以国民党为主,国民党左右不分,那是他们内部的事情,外部学生不管那事儿。学生会是学生会,学生会内有国民党,国民党内有左右派。共产党是左派,国民党是右派。左派是激烈的,右派是比较温和的。非党派学生没关系的,更是散的。当时我是出于爱国,东方大学参加游行的一百多人。现在没有了。辅仁大学是接的东方大学的地方。完了后学校也完了,校长也跑了,他并不为此而跑,也可说为此而跑。

  开枪打死三十多个学生后,就抓学生,哪些是学生会的代表都要抓。象我的名字不一定在被抓的名单。以后我就躲在山西商人,菜市口有个洪兴纸店,人全是洪洞、临汾的,东家是北京的。呆了二十多天,以后他回家。我就把头也剃光了。原来分头,学生都是,到那时推成和尚头。(任:通缉五十人),那我就不知道了。回去以后,有个想法。以前也没有分析自己。经过那个场合,我认为我不是跟人斗的人(任:搞政治不行,军事也不行),全不行。我这么一想,我要存在,也得对国家做一点事情吧。所以我就考虑几个问题,干什么?我认为比较自由的职业只有医生和书画家。干医生,学医没基础;一考虑,学写字画画吧。学写字画画本身有条件,收藏多,从小就受这影响。我有了这个想法之后,从家中收藏的画中拿出研习的第一张画就是恽寿平的牡丹。寿平这两个字很符合我当时的心境,但我还不敢公开把它做为我的别号(任注,董寿平名董揆)。因为我父亲还在。我画画他也不好意思禁止,但他希望我到政界做事,他认为我应该懂得字画,但不主张我以这个为职业。我母亲倒愿意我以此为职业,甚至不主张我进入仕途。我5月回去的,我父亲当年冬天死了,料理完后事,我就把别号定为寿平。第二年,27年国民党公开在各县组织县党部。我无意参加这些党派,洪洞有人想叫我参加。27年下半年北方也搞清党,这些人就给我造谣说我是共产党。我也不跟他们争,从那时起坚持画画。28年就来到北京。

  1994年3月19日董寿平在中日友好医院谈:

(任:三一八时你们学校的拿棍棒没有?)没有,其他学校的就不知道了。我们仅仅是学生会的,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任:人家叫拿棍子,怎么不拿?)当然我不赞成呀!首都革命你就能革了命?不但我,我认识的人都不拿!我一看这,指导的方向不对呀!第二天去的人就少,第一天天安门前结合的人很多,这天比较少。你这棍子棒子能顶住枪子儿吗?不能说呀。我那个反正到那儿算完,凡我认识的都不拿棍子棒子,知道拿棍子棒子要卖命哩。从此以后再也不干学生运动了。李大钊的女婿,问这一段,几个人都是一样的说法,一样的口径。

1994年4月12日董寿平在中日友好医院谈:

  道不同,不相与谋。(任:搞革命就得偏激,你这搞不成)搞不成。我知道我不行。(任:美国汉学家龙夫威赞赏中国的中庸之道),世界也得中庸,鲁迅恰相反,也是矫枉过正。解放前教师可带五六个学校的课。时间冲突,轮流向各校请假。一回十块钱。梁启超贵,二十块。我听鲁迅讲的就一学期(当天新闻报楚图南讣闻,董说也是世界语学校的)我就是志不同,道不合。他们搞无政府主义、共产主义,所以我就走了,到天津了。在世界语学校没找到一个现在有来往的人。

  (任:你这个人中庸,为什么到东方大学成学生会负责人了?)那是爱国的。爱国是一回事,你这又是一回事。(任:爱国也得斗),那可不然。你看咱这办实业的怎么干,全不是用武力的。实业救国么,去天津也是为这个。我相信办实业能抵抗外来的,不是拿刀子砍的。(任:你在学校表现比较积极),那就是帝国主义侵略、侵犯,打死一个工人么,学生就起来了。这以后我就不做人的工具,我就(任:反正比较活跃)比较活跃,所以回(山西)去,人们说我是共产党么!

1994年9月19早上董寿平在钓鱼台国宾馆谈:

  我对学生运动看得多,现在过去将来,乌合之众,绝对不成。李大钊女婿老叫我说三一八那一段,我老不说。李大钊、陈毅、于树德,领导头一天还可以。第二天说的那些话是不近情理的话。明明段祺瑞上上剌刀在那儿挡着哩,在张自忠路上,你叫学生拿棍子棒子首都革命,这行吗?那时叫铁狮子胡同,外交部,后来叫国务院。头一天我也傻着哩,挤到前头,剌刀尖离我也就差这么一截(比划离鼻子一尺多)。学生散了以后,就把我们召集到翠花胡同八号,说今天回去准备棍子棒子,咱们举行首都革命。我一想,他枪我棍棒,能顶得住吗?李大钊是领导,(三一八)参加没参加我可没看见他。他是书生。他们滑得很。(三一七)陈毅不讲话。人生经过许多事情,我叫他们鼓动不起来。

附录:

  1,关于1926年3月17日下午的动员

  《北京特别执委会对于“三·一八”惨案之经过呈报中央执行委员会书》称:“十七日上午,职部又派同志四出奔走,召集各团体参加本日下午之联席会,同时京中各报已登出八国通牒全文,人心极为愤慨。职部为浩大声势,也曾派专人与民治主义同志会、北京孙文主义学会、国家主义团体联合会等反动团体接洽,说明此次运动之意义,应各派合作,彼等极为同意,并决定参加此次运动。是日下午一时到会团体,计百五十余,除五十余团体为平常热心民众运动者外,其余皆属不常参加民众运动之团体,如教会学校及各省旅京同乡会之类。当时公推丁维(惟)汾同志主席议决:(一)本会定名为北京反对八国通牒大会。(二)十八日午前十时在天安门开国民大会,举行大示威运动。(三)公推徐季龙、李石曾、顾孟余、黄昌谷、丁维(惟)汾、蒋梦麟、陈启修、林森,李大钊、于右任、学总会代表、工总会代表等十三人组织大会主席团。(四)将本日到会代表分两组,赴外交部、国务院包围,非得到圆满答复,誓不空回。(五)两组代表应举出发言代表。当举出赴外交部发言代表三人,安醴(体)诚、王一飞、陈公翊(皆本党同志);赴国务院发言代表四人,当举出陈毅,陈日新、王布仁(皆本党同志)、辛焕文。两组代表,即于三时半分头出发。(原载北京《党声》杂志第三期,1926年5月1日。转引自江长仁编:《三一八惨案资料汇编》北京出版社1985年版第90—91页。任按,此报告未说明开会地点,与董述翠花胡同八号那次会议的人员构成也不相同,也未说明如何传达贯彻到学生中,可能不是一回事。)

  2,各方对棍棒等的不同说法。

  卫队旅长宋玉珍(十八日午后四时)(向钧座)报告:“本日午后一点二十分,突有形似学生之暴徒,约二千余名,均手执木棍,由铁狮子胡同东口进入,包围国务院。……代表……向群众宣讲……第一先驱逐卖国贼之卫兵,第二进入搜查卖国证据,并将卖国贼交民众处决。言毕即高声大呼,敢死队向前,竟向前猛冲,并见持手枪者约二十余人,向该卫兵等狙击,致将随从兵刘万林右臂击伤甚重。该卫兵等为自卫计,不得已稍加抵抗,并当场夺获六零一二勃朗宁手枪一支,子弹两粒,五零零一来得手枪一支,子弹三粒,该暴徒等旋即逃散。”同日午后六时卫队旅呈:“……国务院门前暴徒失木棍约二百余根……”(同上书第46-47页)3月19日《临时执政令》:“本日由徐谦以共产党执行委员会名义,散布传单,率领暴徒数百人,闯袭国务院,泼灌火油,抛掷炸弹,手枪木棍,丛击军警。各军警以正当防卫,以致互有死伤。”(同上书第42页。)

  1926年3月《学生总会对三月十八惨案宣传大纲》:“(1)这次到会群众之数万人,都是自动反帝国主义而参加,并不受任何人的利用和鼓动。……(2)这次事变发生以前,到国务院时都是赤手空拳,绝对没有携带武器或危险物。……”(同上书第65-66页)

  《时报》(十九日京讯)《国务院门前伏尸遍地》:“群众立门首大呼见贾德耀,卫队长官自门内答贾总理不在院,众大哗 ,狂呼‘打倒帝国主义!’‘驱逐八国公使出境!’‘ 打倒段祺瑞!’等口号,……忽有人在群众后大呼‘冲锋!’‘杀进去!’于是后面群众向前猛拥,群众多执木棍,棍端嵌铁钉以为武器。卫队与群众既逼,始则互报以恶声,俄而冲突愈烈,卫队向空鸣枪,群众仍奋勇向前,不稍畏缩,至是,卫队乃实弹开枪,向群众射击,而空前惨剧开幕矣。”(同上69-70页)

  朱自清屠杀后五日写完的《执政府大屠杀记》:“全数约二千人,……拿木棍的并不多,而且都是学生,不过十余人;工人拿木棍的我不曾见。木棍约三尺长,一端削尖了,上贴书有口号的纸,做成旗帜的样子,至于‘有铁钉的木棍’,我却不曾见。”(同上书第341页)

  陈翰笙同年3月24日写成的《三月十八日惨案目击记》:“接近下午一点钟时候,队(伍)游行到铁狮子胡同,进国务院的东口,过五分钟,照壁以北,卫队以南就充满了群众。四面有四五十工人,所携旗帜都是木杆做的。东面都是中学校学生,手中连木旗杆也没有。……”(同上第351页)

  任按,从以上不同方面不同说法中,可以看出有一些学生、工人都拿着木棍,有的“上贴书有口号的纸,做成旗帜的样子”。这不可能是自发完成的。董寿平的口述为解释这一疑案提供了宝贵的资料。

   3,梁启超对示威组织者的谴责

  惨案发生时,梁启超因尿血在协和医院刚做手术。同月30日徐自摩去探望时,梁让他记述自己的谈话,首先谴责:“谁知紧接着英国人的残杀行为,我们自家的政府演出这样更荒唐的惨剧!”“再次,为惨遭毒害的青年们著想,我们痛定思痛,对于一般自居指导青年的领袖们,我们当然也不能完全宽恕。我听当天参加请愿的同学们讲,那天主席报告,卫队已经解除武装那件事,也确是惨祸的一个关键。这不是几方逼成一个境地,叫一班无辜的青年们自投坑阱!领袖们!领袖到底,同死同生,也还是一个说法,何况到实际犯难时,领袖们早已不见踪迹。……例如推倒政府的事情,如何可以放到青年学生们身上?至少我们不能想象这样的奇迹。……”(同上书第221-222页)

  4,惨案一年半以前的“首都革命”

  早在民国十一年第一次直奉战争后,张作霖就暗地与孙中山、段祺瑞联络,组织三角联盟,谋倒占领北京的曹锟、吴佩孚。二年后,续西峰等凭三寸不烂之舌,做通了曹、吴部下冯玉祥、孙岳等人的工作。1924年9月5日,孙中山宣称移师讨伐曹、吴。10日后,张作霖组织六路军入关。直军分三路应敌。第二次直奉战争爆发。吴自以为势力大,一心要消灭张作霖,亲督东路往关外打,一直打山海关,没想到部下会对他下手。可是负责西路热河、古北口这一路的冯玉祥早已别有所图。冯的缓兵之计是修路。明修栈道,暗渡陈仓。10月23拂晓,冯军入城。事前与守卫各城门的孙岳部第二团约好,互相以统一制作的内镶白月标帜的黑旗为信,迳围总统府,幽曹锟于延庆楼。冯自称此次行动为“首都革命”,自任国民军总司令兼第一军军长,胡景翼、孙岳分任第二、三军军长。续西峰事前密派人赴粤请孙中山,孙岳有意让孙中山任首领,但是冯亲诣天津迎段祺瑞出山,以执政名义主持政府。孙中山闻讯离粤北上,但张、段已联合把持权柄。续西峰叹息“画虎不成反类狗”。史称此事为“北京政变”。(参见赵正楷:《徐永昌传》第八章“首都革命”,台北山西文献社1989年;张淑琳:《续西峰先生事略》,山西高校联合出版社1992年版《山西文史精选》第10册。)

  任按:孙中山、续西峰等蓄谋已久,冯玉祥等用三个军以上兵力搞的这次“首都革命”,最大受益者是段祺瑞。刚过一年半,有人却鼓动学生工人搞第二次“首都革命”,用几条木棍就想从段祺瑞手中夺取政权,岂非儿戏!经过这许多血的教训后,共产党终于走上了武装夺取政权的道路。

2003年夏整理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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